首发于 午后偷闲

读陈忠实《白鹿原》:那些隐藏在伪善和面子背后的恶

同样,读完这本书用了2天,写书评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五六天。犹记得刚看完的时候,我逢人便说“白鹿原我看完了”,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说什么呢?应该是想说的东西太多,太过于“不可说”,就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感谢,我还能写。用文字倾诉的过程中,压在心口的那一丝丝郁气终于散出去了。

幸好,你们看得到。

——前言


一、小说评价:

1,宏大:《白鹿原》是一本非常宏大的小说,以渭北平原为界,故事线横跨几代人,穿插中国近百年的时代背景。众多穿越小说都喜欢标榜自己“宏大叙事”,为了表示宏大动辄上万年过去,依然跳不出俗套和小气,而这本书,给了宏大叙事一个注脚,堪比《世纪三部曲》。

2,生活和宿命:同样,这本小说有非常浓厚的陕西味儿(和河南味儿),方言极多,语言描述很有时代特点和地域特点,包括人物的处事和思想,也因为性格而带有局限性。很容易看出来作者是按照“很有生活”、“性格决定命运”这样的小说规范来写的。

3,小说比影视剧更优秀:同名影视剧很好,但恕我直言,想要了解真相,还是得看小说原著。影视剧因为各种原因删去了不少细节,甚至更改了一些人物的命运走向,少了很多原著中人物结局的戏剧和讽刺味道。而且作者的笔力实在深厚,影视剧虽然表现形式更丰富,但实在难以展现作者的全部功底。

4,适合人群:至于小说适合哪个年龄阶段的人看,我的建议是不限年龄。尽管本书中某些描写不少,算的上糟粕,但以如今互联网的发达程度,想要将少年人阻隔在真相之外几乎不可能,倒不如赤裸裸展示出来,加以适当的引导,然后继续在书山上攀登。

5,三观:本书的开头算得上绝妙,但很多人也是因为这句话弃之不看,认为三观不正。对此我的看法是,人物的三观并非作者的三观,人物的三观往往带有一定的局限性,和人物的出身和经历紧密相连,作者对这个三观的态度是不褒不贬,对几乎所有人物的态度都是冷眼旁观和怜悯同情,值得一看。

二、作者评价:

1,能写出来这样的小说,陈忠实先生有生活、有阅历、有丘壑、有慈悲,功底非凡。

2,以这本书中陈先生的态度,如果他写过人物传记,那是非常值得一看的。

3,当然不能说作者怜悯所有人物,书中还是能看出作者的一些属于自己的”好恶“的,我不愿阴谋论主观臆测,就当对作者的尊重吧。

4,当得起一声“陈先生”,比《四世同堂》的老舍更厉害,堪比写出《平凡的世界》的路遥。上述两部作品,一个时代背景切合,一个空间背景切合,按照个人喜好排序的话:《平凡的世界》>《白鹿原》>《四世同堂》。

三、故事简述:

以白鹿原上白家和鹿家两大家族为核心展开描写。

白家走的是地主和善人的路子,家规为先,人情居后,私心被善意包裹,但容不得背叛和逃离。鹿家走的是手艺人卧薪尝胆的路子,忍辱负重一飞冲天,自然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多的是反抗命运的斗争精神。

白家一切以家规为先,后来扩展到乡约,崇尚读书但是忌讳冲突和出头露尖招人恨;鹿家一切以出人投地为先,当官中举才有资格给祖上放炮,至于当谁的官,怎么当上的,该不该当,祖先没说。白家有精神内核和指导思想,鹿家没有。但白家和鹿家都绕不开一个“恶”,只不过白家是伪善,鹿家不加遮掩。

白嘉轩一生娶了7个老婆,前六个死一个再娶一个,因为香火不能断,有家业要继承。但按照白氏族长标准培养出来的白孝文实则唯唯诺诺只知照办,被小娥勾引走上堕落和反叛之路,浪子回头后丢掉了仅存的一点点善良。白孝武是另一个听话的乖儿子,亲哥堕落后选择存天理灭人欲,冷漠而伟大。白灵是白嘉轩最宠爱的小女儿,但也仅仅是“宠爱”,任性可以,玩闹可以,玩闹结束后必须听从安排,不听就没有这个女儿。

同样是白嘉轩附庸的,还有鹿三和黑娃,鹿三是白嘉轩家的长工,也是他赐予善意最多的下人,只要有鹿三,白嘉轩就是板上钉钉的善人。黑娃是鹿三的儿子,从不愿做白嘉轩的附庸,到最后认祖归宗的妥协,和白孝文的回归一样,更像是两个成年人主体基于各自的体面达成的共识。

鹿家比白家好区分多了,不同于白家的伪善和伪恶,鹿家的善恶多了几分快意恩仇的味道。鹿子霖是个保持了半辈子体面的混蛋,“干儿子”认了满村子,帮助各流动当权派压榨乡里百姓。鹿兆鹏充满了奋斗激情和信念,凭借一腔热情做了很多正义的事,也干了很多混蛋的勾当。鹿兆海更像是个纯粹的军人,服从、热情且妥协。鹿兆海有起码的仁义礼智信,鹿兆鹏没有,做事全凭本心,和白灵一样,自由且自私。

四、几个人物:

印象深刻的人物太多,这里挑几个来写。

1,朱先生

书里几乎没有绝对的好人,得感谢朱先生,不然就不能用“几乎”了。

朱先生是旧时代的读书人和善人,大半辈子好读书,自诩看透世间规律,因此不支持也不反对任何党派,一心读书、办学、修县志。

朱先生曾凭一张嘴劝退军阀,犁了妹夫种植的罂粟,在白家主张办学堂时下跪感谢,在日军即将打过来时写檄文准备亲自上阵杀敌,然”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回来的朱先生心灰意冷,县志印刷出来后从容赴死。不吊唁不入棺不大办,百姓自发夹到相送,他收过的最后一个土匪弟子黑娃给了评语“自信平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他是书中唯一一个好人,也是唯一一个自始至终将“学为好人”奉为人生准则的人,当得起独一档。

2,白嘉轩和鹿子霖:大人物的体面

两位性格迥异的大家长,用简单的善恶概括都太过轻率和简单。

评价白嘉轩,用黑娃的话再恰当不过“他的脊背挺得太直了”。白嘉轩执着于做一个好人,善人,完人,最终成功做到了“表面”。

白嘉轩偷过鹿家的气运,为了传递香火连“娶”过七房老婆,嘴上看不上鹿家两个儿子的放肆,却也受自己不认同的白孝文的庇护,在故事的结尾,白孝文冒名顶替了黑娃的功劳并将黑娃处死,白嘉轩只是感叹了几声,为鹿子霖的发疯掉了几滴眼泪,但本质上还是自豪的,因为自己这辈子曾经娶过七房太太。

如果说白嘉轩主张惩罚田小娥是因为家规,那么冷眼旁观儿媳妇饿死呢?主张休了自己最满意的孝武媳妇仅仅是因为她没怀孕呢?后面找鹿三的小儿子给孝武媳妇”配种“呢?在罂粟被朱先生毁掉后又卷土重来呢?

在白嘉轩的人生格言里,“自己是个好人”很重要,“听话”很重要,所有人各司其职很重要。所以鹿三是白鹿原上最好的长工,朱先生是最好的先生,黑娃也有机会读书,有机会演“浪子回头”的戏码,有出息的白孝文可以荣归故里,白灵可以上学玩玩,胆敢继续忤逆就没有这个女儿。白嘉轩容不得反对,除非那个人比自己更厉害。所以朱先生可以反对,黑娃绝对不行,被田小娥附身的鹿三不行,所有的女的那是万万不可。

鹿子霖的恶非常明显,他要挟过田小娥,睡过十里八村长得好看的妇女或者少女,干儿子都有十几个,但他得维持体面。所以他不会碰不能碰的女人,比如儿媳妇(即使他心里觊觎也不会),毕竟选项很多,儿子也要脸。

因为面子重要,所以鹿子霖一巴掌让鹿兆鹏娶了冷先生的女儿为妻,一巴掌让他们在一起,又用一把麦草骂回去“你才是吃草的畜生”。儿子不听话是儿子的事,儿媳妇是万万不能休的,只要不休掉,冷先生还是冷先生,儿子还是听话的儿子。因为面子重要,他得做保长,得让儿子当官,得做人上人。最后他的大儿子不知所踪,二儿子战死,他自己锒铛入狱又被妻子散尽家财救出,只能去找干儿子们,让乞丐打他骂他辱他找回做人的感觉,最终发疯冻饿而死。

他睡过那么多女人,有那么多干儿子,给那么多妻女送过吃食,但最终没有一个“儿子”管他——毕竟他意味着耻辱的出身和绿帽子。

一旦没了体面,鹿子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3,鹿兆鹏和白灵

这是两位有一腔热血,立场坚定同时被黑很多次的人。

他们都有信仰,都为了信仰和事业奋斗终生,都在这个过程中连累过很多人,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毫无愧疚,可以说是恬不知耻了。

鹿兆鹏曾经给过黑娃一块巧克力,黑娃说我宁愿不吃,省的梦里也惦记,这个时候鹿兆鹏还有愧疚。后来鹿兆鹏给过黑娃信念和事业,又在事发后抛弃了这些被赋予信念的伙伴,任黑娃抛家弃子成为土匪混沌半生;多次劝说成为土匪的黑娃,让他不得不做出选择;做出选择后又来寻找,于是黑娃成为鹿兆鹏的卧底。

我相信鹿兆鹏有信念,但是黑娃更像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追随者,只因为那个人是鹿兆鹏。哪怕不认同,为你千千万万遍。黑娃走过弯路做过错事,但在鹿兆鹏这里坦坦荡荡,但让挚友千千万万遍的鹿兆鹏,真的就能毫无心理负担的享受这份追随吗?是的,他能。

鹿兆鹏的爱情观也及其淡薄,他反抗家里又反抗的不彻底,害了冷先生的二女儿一辈子,哪怕他稍微硬气一点选择离婚也好,但是他并没有。后来他遇到亲弟弟的爱人白灵,“情不自禁”走在一起,还能求亲弟弟送怀孕的“嫂子”出城,脸皮堪比城墙拐角了。

白灵的名字起的好,用百灵鸟形容白灵再贴切不过,大胆、漂亮、热情、敢于战斗,她在鹿兆海的启发下走上了抗争之路,又因为志向和鹿兆鹏在一起,用短暂的一生为事业奋斗,最终被最信任的事业埋葬,结局堪称有趣。

(这里需要明确,小说仅仅是小说,哪怕小说代表真实,也是万千真实中的一个,这种事情最好不要见微知著。)

4,黑娃和孝文

浪子回头的两个著名浪子,放到一起说更好。

孝文是乖儿子,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族长,只要听话,沿着父亲规划好的既定轨迹走,未来光明且明确。然而,既定轨道之外的路是怎样的?田小娥将他带上了另一条路,一夜之间从未来族长沦落成偷情男女。奇怪的是,面子丢失后,白嘉轩反而毫无顾忌起来,在堕落中沉沦,不肯低头认错,直到在大雪天讨饭被人耻笑,又被拉一把重新找回尊严。他依然翻盘,却选择了和父亲和平相处,哪怕这个父亲从来没有拉自己一把。后来他再不是那个听话的崽,看透了父辈的虚伪后,走上另一条为自己算计的道路。

说他是浪子回头?他也配?!

黑娃是鹿三的儿子,他的前半生用“浑浑噩噩”形容更贴切。他看不惯白嘉轩的假正经,脱离白家又被小娥勾引,后执意要娶小娥哪怕不被家族接受。走上革命道路是鹿兆鹏引导,变成土匪是命运所趋。和白孝文类似,只有生命不受威胁时他才顾得上小娥,否则当土匪的是他,睡黑白牡丹的是他,抢劫白鹿两家的是他,投靠国民党的是他。只有他当官了体面了,才会问一句小娥怎么样了,其他时间“浑浑噩噩”装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他放任土匪们内讧,归降后拜朱先生为师认真做学问,你可以说他想通了,也可以说他是受新妇的熏陶,终于弄明白前半生的荒唐和罪恶。

故事的最后,黑娃和鹿兆鹏起义,却被白孝文陷害攫取胜利果实,两个“浪子”的命运交汇于此。

五、田小娥和书里的其他女人们

这本书给我最大震撼的不是田小娥,而是几乎所有的女性。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但是,只有男人才有浪子回头的机会,女性没有,女性根本不是人。

白嘉轩的七个老婆们不是,他们有娶回来的,有被父母送过来的,不管是欣喜还是害怕,她们自己说了不算。

冷先生的两个女儿不算,冷先生清楚,白鹿两家决定了白鹿原的未来,所以将大女儿嫁给鹿家,小女儿嫁给白家,借以调和和维系两家的关系。然而大女儿在嫁给鹿兆鹏后守活寡,被公公调戏后得了淫疯病,冷先生为保住两家面子,先是不提离婚一事,后用毒药和哑药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田小娥当然不算,先是武举人的小老婆,后被鹿子霖要挟“床上说”,村里的二流子天天在窗下污言秽语,黑娃逃上山当土匪有了其他女人对自己不闻不问,勾引白孝文后居然有心思同情白孝文。她为数不多的“做人”,是鹿兆鹏在的时候当妇女主任;她的反抗也不过是尿在鹿子霖脸上。其实只有她听话才能得过且过,不然“算个什么玩意儿”。

白灵不是,她看似活的洒脱,但其实就是父亲眼里的一只百灵鸟,逗趣的鸟儿,想读书自然是可以读的,只要到时候听话乖乖嫁人就好。她不嫁人,那就和家里断绝关系,奋起反抗也不过是被自己人杀害的结局。

白孝文的媳妇不是,嫁给未来族长自然体面,她也当得起这个身份。然而孝文犯错后她活活饿死,一家人冷眼旁观。错的是她吗?不是。但唯一为错误付出代价的只有她,只因为她是孝文的媳妇。

白孝义的媳妇也不是。白孝义是三兄弟里最没出息的,但却娶到了白嘉轩最满意的儿媳妇。然而白孝义不能生育,白嘉轩在准备休了她未果后,和冷先生安排这个儿媳妇向鹿三的儿子兔娃“借种”最终成功怀孕。嫁给谁她说了不算,会不会被休她说了不算,是借随便谁的种还是长工的她也说了不算,没有人问她的意见,因为她不是谁,只是“孝义媳妇”。

鹿子霖的老婆不是,她的丈夫和那么多女人有了干儿子,最后还是得靠她散尽家财救人,救回来后他依然本性不改。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他的丈夫是体面人,也都知道他和多少人有过关系。

当然,鹿子霖糟蹋过的那些女人也不是,她们都出落的很漂亮,但没有人问她们愿不愿意。甚至她们最后有了鹿子霖的儿子,还得乞求鹿子霖给条活路,让儿子们免于军役。她们和鹿子霖的关系真的没有人知道吗?真的不算是伤风败俗吗?但她们如果胆敢说出来,只能是另一个田小娥。鹿乡约是体面人,怎么可能干这等事?肯定是这妇人污蔑!


六、联系时事

书评加入私货本来不好,但最近正好参与了讨论,一起说一下。

中国历史上,荡妇羞辱一直是面向女性的,男性天然占据主导或者中立地位。

男性是天然完整的“人”,做过是风流韵事,错了也可以浪子回头。但女性不是,女性会遭遇荡妇羞辱,会被迫解释动机,会被指私德败坏,会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感谢那一代人,让女性有了平等的机会,让历来如此的事情不再显得理所当然,让中国女性有了远高于世界水平的平等和话语权。但他们努力了那么久,他们的成果我们这一代人得守住。

双标不是理所当然,当事人男女应该面对同等的标准。面子的遮羞布不应该随时掩盖一切,尤其是当事人是偶像,是众多小女生崇拜和模仿的对象。我们的每一个处理和选择,都会影响她们未来的判断。


《白鹿原》是一部极好的书,我的书评终于写完了,世间纷纷扰扰,不如埋头苦读,下本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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