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称,项羽自刎乌江的故事,大凡中国人都知道一二。但是对其评价则不甚一致。西汉司马迁着《史记·项羽本纪》一意要把项羽塑造成一个悲壮的英雄人物,所以他生动的描绘说: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从这番描写看,司马迁对项羽自刎乌江是很钦佩的,并且把项羽不肯回江东的理由说得很详细,也很动人。后来的人对项羽自刎乌江一事,大抵遵循司马迁的态度,同情而敬佩。如唐初于季子《咏项羽》谓:“北伐虽全赵,东归不王秦。空歌拔山力,羞作渡江人。”晚唐胡曾《乌江》也说:“争帝图王势已倾,八千兵散楚歌声。乌江不是无船渡,耻向东吴再起兵。”宋代李清照的《夏日绝句》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更是传诵古今的歌咏项羽自刎乌江的名篇。
但是不同的意见也是有的。晚唐的杜牧是主要代表。杜牧的《题乌江亭》一诗曾慨叹:“胜败兵家未可期,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杜牧的这番评论,颇得后世一些英雄豪杰的赞同。但其所言,却不是知人论世之语。杜牧的意思大概是拿春秋时代的越王句践和楚霸王比。据史籍说,越王句践被吴王夫差打败后,卧薪尝胆,亲身到吴国以奴仆之礼侍奉夫差,赦免回国后,他发愤图强,最终灭了夫差的吴国。这就是越王句践的故事,论其实,与项羽没什么可比性。
首先,对手不同。项羽的对手刘邦绝不是夫差那样见识短浅的人。夫差打败句践时,伍子胥劝他“今不灭越,后必悔之。”但是夫差不听,放句践回国,而且不寻机诛伐,使得句践可以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刘邦就不同,当他和项羽割鸿沟为界后,张良和陈平建议追击项羽,说“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刘邦乃决然毁约追讨项羽。后来毛泽东的“宜将乘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就借用此事。所以,即使我们假设项羽不自刎,欲回江东招兵买马,刘邦也不会给他喘息的时间,任由项羽重新积聚力量。
其次,民心不同。越国与吴国同处江南一隅,其势不能两立,所以往来征伐不断,民心彼此怀恨。句践又是越王,他曾入吴为隶,这本身就是对越国人的侮辱。战败后,句践一方面公然向国人谢罪,一方面身自耕作,夫人自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节下贤人,厚遇宾客,振贫吊死,与百姓同其劳多年。所以百姓乐为其用。项羽则不同,他争取不到民心。第一,他垓下失败后,不思悔改,犹认为是“天亡我”,而不是他个人的过失。他的这种态度不可能收服人心。连司马迁和班固都批评他不知罪己。第二,项羽论出身,只是楚国大将项燕的后人。他最初与叔父项梁聚集八千子弟反秦,往近说,是为摆脱秦朝的暴政,往远说,具有为楚国复仇的意思。所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说的就是这个民心可用。但是覆灭秦朝后,项羽杀了楚王义帝,自称霸王,这与篡逆有什么不同呢?后来刘邦与项羽对阵广武,刘邦就拿出这件事来数落项羽,项羽不能答,还用箭偷射刘邦。这就在政治上很被动,不得人心。第三,刘邦和项羽都是楚地人,他们相争没有民族矛盾可以利用。项羽与刘邦争天下,只是为自己,楚人为什么要跟随他?而且项羽不善于揽集人才,他连一个亚父范增都不能尽用,即使回到江东,给他十年时间,也未必能像句践那样做到士乐为其用,民乐为其死。
最后,项羽的兵败自刎,其实也是楚人风气使然。如果他不自刎,反倒得不到楚人的心仪。据《左传》桓公十一年载,楚国莫敖屈瑕曾率兵讨伐罗国,因骄傲轻敌而败北,结果他自缢于荒谷,而随从他的群帅们则将自己囚禁于冶父以听从楚王的刑罚。屈瑕曾多次为楚国立功,结果一次兵败就不能不自缢以谢国人。再如《左传》庄公十九年载,楚文王与巴人作战不利,回国时,掌管都城城门的鬻拳却不让文王入城。文王不得已,整顿人马去讨伐黄国,仗是打胜了,可惜回来的路上病死了。鬻拳安葬文王后,也自杀相殉。可见在楚国,即使君主丧师辱国也是不可以原谅的。又如战国时代的楚怀王并不是一个聪明的君主。他曾被秦昭王骗到秦国,要他割地称臣。怀王至死不从,最后病亡于秦。据司马迁《楚世家》说,楚怀王死后,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诸侯也因此都看不起秦国而同情楚怀王。所以,到后来项梁起事,楚怀王的一个叫“心”的孙子沦落在民间为人牧羊,项梁不敢自己称王,立了“心”,并且依旧称呼其为“怀王”,可见楚怀王不愿损国以利己,在楚国有多么深远的影响。可以想象,在楚国这样重视国利民生的文化传统中,像项羽这样一个刚愎自用而损失弟子八千的人,如果厚颜回到江东,会有几个人肯再追随他?项羽之所以受到后人的景仰,固然在于他英勇善战,但更主要的,我以为,却正在于他这乌江一刎。 (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