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兰藉文化

作者

暜航

过年是节庆,其实也是仪式,凡事都有一定的程序。从腊月开始,一切便进入了流程,祭灶、守岁、拜年、回门、破五、人日……不一而足。孩子们都喜欢过年时的吃喝玩乐,而成年人常会感到精疲力尽,与应付这一整套仪式的劳心费神不无关系。

贾府也是一样,过年就意味着权贵之间的各种往来走动,日日戏酒不断。贾母年老,自然不愿应付,只与住在自家的亲戚薛姨妈、李婶往来,或跟宝玉、姑娘们玩乐,倒也自在。只是在喜欢热闹的贾母看来,这还显得平淡了些,过一次年,总希望能够有个团聚的场合把热闹推向顶峰,好好地开心一场。

过年的仪式完成后,正月十五元宵节就没有那么多的应酬了。终于,我们也随着贾母,领略到了元宵夜宴的热闹、欢快氛围。

五十三回的后半部分,荣国府的元宵夜宴终于开场了。大花厅上的陈设装点,曹公不遗余力,交代详尽。

人年纪大了,就会生出些许“性本爱丘山”的情怀,贾母对盆景就格外喜欢,书中曾提到石头盆景,但那只是取神似的一个摆件,而在元宵夜宴上,竟还有活生生的盆景。试想,天寒地冻的时节中,宴席上出现布满青苔、绽放新鲜花卉的小盆景,是何等雅致,足以令人眼前一亮。

另外的炉瓶三事、御赐宫香、旧窑茶杯、上等名茶,也俱是高雅难得之物。这些物件琳琅满目,仿佛舞台上花团锦簇的开场歌舞,一切铺垫就绪,主角才姗姗登场——那就是一副十六扇透绣花卉的璎珞。

在紫檀透雕的镶嵌中,屏上所绣花卉皆有出处,仿的是历代名家画作,章法用色皆雅,题款也是旧句,绣出的草书书法,跟写意花卉的形色相得益彰。与如此古雅的刺绣品相比,紫檀因此而失色,透雕相形而见绌。

这绣品名为“慧纹”,得名于刺绣者的芳名慧娘。她出身于书香宦门,又有书画技艺打底,绣品自然超凡脱俗。见绣如见人,不知这慧娘是如何的一位超逸女子。只可惜,她也是薄命之人,虽然天赋异禀,但却早夭,令人不禁叹惋。这样的结局,也照应着红楼中女子无法挣脱的悲惨命运。况且,慧娘是姑苏人士,说起来与黛玉、香菱、妙玉本是同乡,若金陵十二钗的某册有空余,以她的才华,许是能够入得十二钗之列的。

如今慧纹不能再得,虽名满天下,但真正能够收入囊中的却少,成为无价之宝,哪怕是富贵之家,也难以求得,纵然有,也不过一件两件。如此珍贵的文玩,贾府可曾收藏呢?

当然是有的,而且数量不少,有三件。其中两件进献给了皇帝,一来足见慧纹的雅致不凡,二来也与之前贾蓉“哪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的说法暗合。贾府仅剩的唯一一副就是这套璎珞了,贾母爱如珍宝,只供自己留用,高兴摆酒时赏玩。

“慧纹”一节洋洋洒洒四百余字,表面看来前无连带,后无呼应,但这绝非闲笔,而是有着独特的用意。物品的珍贵,不仅在于价格高昂,更在于难得。价格高,有足够的钱便可以买到;而稀有的东西,即使有钱也未必能够得到。现今不少人喜欢通过收藏古董来彰显自己的身份与地位,正是这样的心思。古人对暴发户,常有“树小房新画不古”的讥讽,而贾母所拥有的这一副慧纹璎珞,便与暴发新荣之家有了天壤之别,体现出贾府绵延近百年的富贵史。

同时,拥有并不一定用得起。与其他拥有慧纹的家族“珍藏不用”不同,贾母是偶尔拿出来赏玩的,元宵夜宴也用它来装点。与一味只收藏、不敢动用的富户相比,这又是别样的境界,体现出贾母的眼界与欣赏水准。而这一次摆设慧纹,也从侧面点明了贾母的“高兴”,老太太终于在元宵夜宴上获得了内心深处的欢愉。

元春省亲也发生在正月十五,这两次元宵夜的情节可合看。十七至十八回的脂批中说“‘岁首祭宗祠,元宵开家宴’一回留在后文细写”,便是指第五十三回。

元宵节是赏灯的日子。五十三回的夜宴上,花厅中挂上了羊角、戳纱、料丝、绢、纸等各色各式花灯,“挂满”二字极为传神,简直像是一场花灯博览会,使人如同看到了那以灯饰烘托出的喜庆场景。至于府里其他地方的装饰,书中只用“张灯结彩”带过,这四字并非套话,而是可与元春省亲时的奢华陈设合看,绝不重复累赘。

两处文字中,贾母的行动与精神状态也可对看。迎接贾妃时,十四日一夜府中上下连觉也没有睡,天不亮就列队迎接贵妃。别的不说,只这一件,对于年过古稀的老人而言,就够受的。

不想,空等良久,才得知贵妃晚间才能动身。贾母又在期盼而有些焦躁的等待中煎熬了一天,第二次列队相迎后,才等来了贵妃的凤驾。但还没见到孙女的面,贾母就要带头下跪,这是何等的折腾。贵妃升座正殿,贾母要恭候行礼;贵妃到贾母房里欲行家礼,也要跪止不迭;哪怕是用宴,也是侍奉君王一般谨慎,想必片刻不能轻松。

而这一次元宵宴,贾母就放松多了,即便对于薛姨妈、李婶两位客人,贾母也是歪在榻上相陪,不必顾虑那么多礼仪了,又让丫鬟琥珀也坐在榻上,为她轻轻捶着腿。馔果来了,不过是合口的品尝一点,相比起来,这是何等的轻松、惬意!

不仅如此,两处文字在人物情绪上更是截然不同。

贵妃省亲为皇帝天恩,虽是喜事,但由于宫规森严,贾母与孙女难得相会,见面后难免悲切。故而,省亲一节,欢庆很少,倒是哭泣的描写极多,诸如“满眼垂泪”、“泪如雨下”等词汇有十余处。可见,贾母的那个元宵节过得何等凄楚,以至于贵妃回銮后,贾母需要被人安慰解劝,甚至于搀扶着才出了大观园,不难想见她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五十三回便不同了,贾母可以开心地享受一下了。仅是器物,就足以让老祖宗舒舒服服地享用一番:矮足短榻、描金小几、花瓶香炉、玻璃芙蓉彩穗灯、錾珐琅的荷叶灯、匣子中的眼镜……既有传统的高档器物,又有源于国外的洋货,无论中国的、西洋的,一切高贵的用品都环绕在贾母周围,供这个地位尊贵的老太太享用,为她营造出一个欢欣、舒适的元宵节。

佳节的气氛是热闹欢腾的,但在贾母心中,未必没有几分失望与遗憾。这都隐隐体现在参与夜宴的人员名单中。论起来,十几席的场面,也不算小,但对于传承百年的贾府来讲,来者却不算多。

首先说,两个儿子中,贾母与贾政更加亲近,但贾政因出差未能到场;虽然贾母一向对贾赦不太看上眼,但贾政不在,有贾赦相陪也算有点团圆的迹象。偏偏贾赦更迷恋于跟门客会饮的恣意,只应付了一下就离开了。作为老母,在佳节中没有儿子贴心相伴,又怎能不感到几分遗憾。

至于族中远支的客人们,尽管贾母诚心派人去请,但来的却很少。曹公用了一连几个“不”字说出了其中的难处:有年老不喜欢热闹的,有家里没有人不方便来的,也有疾病在身想来不能来的,还有心理不平衡的,甚至还有憎畏凤姐赌气不来的。却不知,当日死了孙子的贾代儒算在哪一类当中呢?

因此,纵然贾母喜欢热闹,但元宵宴上亲眷并没有她原想的多。只不过是娄氏带了贾菌来,以及在凤姐手下办事的贾芹、贾芸、贾菖、贾菱来了。这数人,或是呼应前书,或是铺出后文,皆有用意。曹公以明文点出:

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间小宴中,数来也算是热闹的了。

诚然,元宵夜宴与此后文字相比,是最热闹的场景了。贾府每况愈下,到中秋夜宴时,早已显出颓势,风光不再。

叙事高手总能在看似简单的文字中带出情绪,起伏波动,绝不流于平淡。若用当下电影的评论语言来说,曹公行文绝对是大师级的叙事了。但眼下,书中人对即将到来的困境浑然不觉。我们也不妨装作糊涂,跟随曹公的如椽巨笔,把这份最后的热闹、快乐继续下去。

就如同当今节日时,人们也会欣赏演出、看看晚会一样,古时喜庆的场合下听戏是免不了的。元春省亲时的元宵宴上也点了戏,且不说《豪宴》、《乞巧》等四出戏更多的是为了伏笔,即便从贾母等人物的角度出发,彼时心力交瘁,定难有心情观赏。而相隔一年的元宵夜宴就呈现出了不同的景象,贾府也定了一班小戏,贾母可以安心欣赏一晚了,并且,听戏的同时还有更加热闹的法子。

戏中扮演文豹的孩子年纪不大,却深谙讨好东道的技巧,发科诨逗乐,故意和着剧情,说一句:

“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

顿时逗笑了贾母等人。凤姐趁机说演戏的孩子才九岁,更显得这科诨用得巧,也合了贾母怜幼的心思,立刻开心而不失威严地说了一个“赏”字。下人们马上应着文豹的说法,说是老祖宗赏文豹买果子吃,一边凑趣,一边大手一挥,就撒了满台的铜钱,豁啷啷作响。

虽然已经够热闹了,但这几个媳妇也不过类似于晚会中领掌的人,调动气氛的还在后头——原来,贾珍贾琏熟知贾母喜欢的玩法,早就命小厮准备下了大簸箩的钱,在几个媳妇之后,更是大把大把地将钱撒到台上,看戏子们抢钱玩。铜钱源源不断撒到台上,在花灯的映衬下,金光闪闪、银光灿灿,伴随着清脆的声响,这视觉冲击力恐怕比如今声光电构成的舞台效果还要生动几分,真是热闹至极的玩法。

至此,台下下人忙着撒钱助兴,台上戏子急匆匆抢铜钱,屋里屋外的主子下人们看着热闹,笑成一团,作为老祖宗的贾母大悦,更获得了内心的满足感。

五十三回便结束在这满台钱响当中。想象这个场景,我们仿佛看到了那金光点点的无数铜钱在空中飞舞、在台上滚动,这转瞬即逝的金光,好似贾府虚幻的富贵,终将成为过眼烟云。待到戏尽人散,面对空洞洞、黑漆漆的舞台,便是这个豪门望族谢幕的时候了。

贾府的衰败,与儿孙不肖无以为继有着莫大关联,家族不睦也是原因之一,而元春省亲的过度靡费也加速了这一悲剧。三者都在第五十三回中点到,热闹背后的悲哀令人动容。元春省亲一节的基调是喜中带悲,而五十三回的祭宗祠、开夜宴是以喜衬悲,两者对照,便觉喜事不喜,悲处更悲。元宵之后,曹公笔下又是另一番格调了。热闹的元宵夜宴终有结束的一刻,随着散去的盛筵,这“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也尽数化为了虚无。

原标题:《精读红楼|第五十三回(下):最后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