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者的差别,前面已经介绍过一些,比如:潮汕话有浊塞音[b]、[g]和鼻音[ŋ],普通话没有;潮汕话的[h]和普通话的[x];潮汕话的[dz]和普通话的[ɻ];腭前音 j、q、x 的来源和地位。
除此之外,还有两项不同:
(1)普通话有一套翘舌音声母,潮汕话没有。有无翘舌音是南北方言的一个区别,普通话中念 zh、ch、sh 的字,在南方方言中往往并入 z、c、s。但据学者们考证,一百年多前的苏州话、广州话也有平舌和翘舌的对立,当然具体的发音未必和北京话一样。
(2)普通话有唇齿擦音 f,潮汕话没有。这其实是闽语的特征,大多数闽方言都没有声母 f。
本节介绍的内容,正好与上述两点有关。
“古无轻唇音”和“古无舌上音”
清代学者在上古汉语的韵母研究上很有成绩,后来王国维先生总结这一段学术史,一口气列举了七位著名学者。古韵母的研究可以利用上古文献(比如诗经)的押韵情况,相比之下,古声母的研究材料比较缺乏。有清一代,在古声母领域做出成绩的,只有钱大昕一人。
钱大昕关于古声母的两个发现,收录在他的学术笔记《十驾斋养新录》中。一篇文章名为《古无轻唇音》,其中写道:
凡轻唇之音,古读皆为重唇。……六朝以后,转重唇为轻唇。
另一篇文章名为《舌音类隔之说不可信》,开头一句是:
古无舌头、舌上之分。知、澈、澄三母,以今音读之,与照、穿、床无别也;求之古音,则与端、透、定无异。
“轻唇音”、“舌上音”这些名词,是古代的音韵学术语。用现代的术语来解释,“古无轻唇音”是说古代只有[p]、[pʰ]、[b]这样的双唇音(重唇音),没有[f]、[v]这样的唇齿音(轻唇音)。现代普通话的声母 f,是从 p、b 分化而来的。“古无舌上音”则意味着,现代普通话的声母 zh、ch,有一部分是从 d、t 分化而来的。
钱大昕从古籍中搜集了很多条例证,从谐声偏旁、文字通假、古书注音、现代方音、域外对音等方面加以比较。他的结论经过后来学者的补充论证,成为了定论。这两项音变的发生,大概是在晚唐五代。
现代汉语方言中,闽语(包括潮汕话)较多地保留了“古无轻唇音”和“古无舌上音”这两项特征。潮汕话中“张”、“飞”二字恰好又是例子。
“飞”字在普通话中读 fēi,声母是轻唇音;在潮汕话中,白读音是 bue¹(飞机),声母仍然是重唇音;文读音是 hui¹(张飞)。前面介绍过文白异读现象:白读音流传于口语中,通常比较古老,因此往往保留了早期中原汉语的成分;文读音是文人的读书音,容易受到后来中原汉语的影响,然而潮汕话中始终没有产生 f,于是就发成了同为擦音的 h。
“张”字在普通话中读 zhāng,声母是 zh;在潮汕话中,白读音是 dieⁿ¹/dioⁿ¹(张飞),声母是 d,体现了早期中原汉语“古无舌上音”的特征;文读音是 ziang¹(紧张),是受晚近中原汉语的影响,由于潮汕话没有翘舌音 zh,便用 z 来对应。
更多的例子
和“张”、“飞”类似的字还有很多,下面分别举例。
古无轻唇音:
普通话 f
潮汕话文读 h
潮汕话白读 b、p
huang³(解放)
bang³(放生)
huang¹(方向)
hng¹(药方)
bang¹(长方形)
bung¹(姓氏)
hung¹(分数)
bung¹(分给大家)
hueng⁶ / huang⁶(饭前)
bung⁷(饭碗)
hu⁶(妇女)
bu⁶(新妇)
hu³(师傅)
bou³(姓氏)
huang¹(人名)
pang¹(“香”字的训读音)
古无舌上音:
普通话 zh、ch
潮汕话文读 z、c
潮汕话白读 d、t
zai¹(知道)
di¹(知识)
zung⁵(一阵风)
ding⁷(阵亡)
zhàng
ziang⁶(丈夫)
dieⁿ⁶ / dioⁿ⁶(丈人)
dvng⁶(长度单位)
zhàng
ziang³(膨胀)
dieⁿ³ / dioⁿ³(胀肚)
zhǎng
ziang²(成长)
dieⁿ² / dioⁿ²
(族长,旧时家族的首领)
(家长,旧时指打理店铺的人)
cháng
ciang⁵(长城)
dvng⁵(长短)
潮汕话中有文白异读的字毕竟只占少数,大部分的字只保留了一种读法,有的保留了较老的层次,有的保留了较新的层次,如下表所示。
古无轻唇音:
A类
(仅有白读)
B类
(文白异读)
C类
(仅有文读)
文读音/新层次
白读音/老层次
李新魁先生举过一个有趣的例子:“池”、“驰”二字的声旁相同,从古至今在中原汉语一直是同音字,但潮汕话中“池”的声母是 d(A类字),“驰”的声母是 c(C类字)。原因是“池”字在口语中的使用频率高,于是保留了更古老的读法;而“驰”字主要出现在书面语中,因此接受了晚近中原汉语的读法。
唇齿音的前世今生
辅音表的左上角:
[p]
[pʰ]
[b]
[pf]
[pfʰ]
[bv]
[f]
[v]
“古无轻唇音”告诉我们,唐代以前的汉语没有唇齿音 f。这并非孤例,闽方言至今还没有 f,日语、韩语也没有 f,虽然它们在历史上都深受中原汉语的影响。
大约在唐代,中原汉语的一部分双唇音发生了音变,变成唇齿音。音变可能还经历了一个中间状态,过程大致是:
[p, pʰ, b, m] > [pf, pfʰ, bv, ɱ] > [f, v, ɱ]
在印欧语系的历史上,也发生过类似的从[p]、[pʰ]到[f]的音变。婴儿习得语言的过程从另一方面提供了佐证。一般来说,婴儿最先学会模仿的是双唇音,比如 ba 和 ma,而唇齿音 f 的习得比较晚。由此可见,这一种音变在历史上多次出现、在不同的语言中出现、在语言习得中出现,它是一种普遍的现象。
近年来,学者们在潮阳、普宁、惠来等地发现了一套唇齿音声母。在这些地方的潮汕话中,双唇音声母[p]、[pʰ]、[b]、[m]在合口呼韵母之前,变成了唇齿音[pf]、[pfʰ]、[bv]、[ɱ]。目前这两套声母是互补分布,仍然可以合并成一组。
双唇音
[p, pʰ, b, m]
唇齿音
[pf, pfʰ, bv, ɱ]
齐齿呼 i-
合口呼 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