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骨观音
一.
观音菩萨在人间有三十三化身,其一为锁骨观音,化形为娼,与众少年狎游,渡以正法。死后葬于路边,后比丘僧掘其墓,骨如黄金,相锁相交,不可拆毁。遂是以黄金锁子骨观音。
敕诸菩萨及阿罗汉,应身生彼末法中。做种种形,渡诸轮转,或作沙门白衣居士,人王宰官,童男童女,如是乃至淫女 寡妇 奸 偷 屠贩,与其同事,称赞佛乘。
——楞严经 卷六
二.
我在成都的一个青年旅馆里遇见了L姨。
因为那天晚上没有人在九眼桥的酒吧陪我喝一杯,我便买了自己喝的饮料和给别人喝的酒,想在青年旅馆里随便找谁喝一点,我推开门的时候,L姨正坐在沙发上逗猫。
【买这么多酒回来吃啊?】
L姨约莫有四十多岁了,没有四川口音,倒有一点点江南的吴语口音,并不抬头,问了一句就继续低头撸猫。
<我一个人来的四川,没有人陪我喝,我就买了酒想回来找人喝一点。>
听完这话,L姨很顺手的接过装着啤酒和可乐的塑料袋,一听一听码在桌子上,开了一听给自己,开了一听推到我面前。
<L姨,我不喝酒的,过敏,可乐是给我自己买的>
L姨楞了一下,用很玩味而不置可否的笑容回应了【过敏】这个理由,开了一听可乐放在我面前,然后把我面前这罐啤酒一饮而尽。
于是我们说了很多,终于说道职业问题上
【少跟你姨耍滑头,姨见过的小伙子多了,你晓得我是做什么的吗?】
L姨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女士香烟,点燃了火,迷醉的吸了一口,然后略带回忆的说。
【阿姨我,以前在上海做妈妈桑的啊】
我微微的皱了眉头,第一是我不喜欢香烟,第二是我不喜欢娼妓。
三.
妈妈桑,北方叫老鸨,总之就是娼妓的领头组织者。而既然如此就很吊诡,她们过完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日子后,居然也会像失意的2B文艺青年一样住进成都的某个青年旅舍,这件事情有点超乎我的想象范畴。
【小赤佬,你想的全写到脸上去了,怎么,做妈妈桑就不能住青旅了?】
<没,咱这不是没见过嘛>
【你没下过场子?】
<天地良心>
她看了看的表情,确实不像是打混撒谎,就笑了笑,赔了个不是。我问了她自己以前老本行的一些话题。
【我本来在外面做前台,特别普通的收银小妹,那天来了个熟客,点名要我陪酒,两个小时,三百块钱,男人嘛,玩多了场子里面的,就想找个纯一点的。】
<就下水了?>
【是,倒也不是,你不懂,我一开始也只是陪酒,性格乖,长得也还算漂亮,自然就想有人请我出台。可我那时候老家还有男朋友,妈妈桑也护着我,虽然吃了这碗饭,可没有真正下水】
她有点说渴了,就又开了一罐啤酒,喝了两口。
【后来他不知道怎么的,知道我在外面陪酒,就找上门来打了我一顿,然后回老家了,第二天我在妈妈桑面前喝了杯酒,把酒杯摔碎,就算“自立”了,后来知道,他也总在外面嫖,怕人说他娶了个小姐回家。】
我大概能明白“自立”的含义就是操持贱业,从此万劫不复,同时也因为那么多人夸过我自立而感到一阵恶寒。
L姨把袖子挽上去,告诉我这道疤痕是当年被男友用碎酒瓶划伤的,她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就好像说了个别人的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一样,平静到让人害怕。
评剧《败子回头》有这样一个唱段
“烟花院好比森罗殿,红绫被就是狱监牢。一双玉腕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嚼,只说你花容月貌人俊俏,却原来貌美心毒虚情假意内藏刀。”
你看,几百年过去了,嫖客对小姐依旧那么刻薄。即使是他亲手逼良为娼。
四.
【我正式出台第一次也是和那个熟客,他十分钟就完事了,然后我们就在床边抽烟】
<我要是他我会劝你从良的。>
【你以为他没有吗?男人都那样,嫖完了都能想起来劝小姐从良,可又不肯出钱,都只是空口劝……】
<要是出了钱呢?>
【那不就是包养?】
L姨似乎发现了弱智的新大陆,狠狠地白了我一眼,灌了一大口哈啤。
【男人是喜欢劝妓女从良,可他们还喜欢勾引变成良家妇女的妓女,以为这样就再也用不上花钱。】
说真的,这真是我这辈子听过最稳赚不赔的买卖,既能满足自己上半身的道德优越,又能满足下半身的切实需要,比那些高贵又凉薄的键盘手只会从道德高地上骂妓女道德败坏,不知道聪明几何。
五.
想必你们都能明白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做小姐是青春饭,过了村就没有店。所以要么找个老实人嫁了,要么退居二线,做妈妈桑。
L姨是后者。
【我手底下第一个姑娘是大学生,家里父母穷惯了,不给花钱,就先是陪酒,后是出台,有钱人喜欢玩大学生,觉得有文化,有身份,她钱赚的越来越容易,就忘乎所以了,开始什么都碰,最后陪客人吸毒把自己吸进医院里去。】
<后来呢?>
【死了,毒驾车祸死的,当时她已经不在我手底下了,上新闻我才知道。自己作,怨不得别人】
我有点惊愕,死的结局我是猜得到的,却不料想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就可以形容完一个人的死亡,就好像说一只鸟飞了一样轻描淡写理所当然。
哪怕她只是一个上海滩场子里面普通又不起眼的娼妓。
六.
我问L姨,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姑娘出来作践自己。
L姨看了看我放在桌子上的相机,摇了摇头。
【她们又不是你这富家仔,有些东西不作践自己,买不到的,更何况,有的人甚至不是为了买什么东西。你们北方不是有换亲吗?】
<知道,自己家一个女孩子嫁过去,对面家一个女孩子嫁过来。>
【我做妈妈的第三年,也就97年,有一个河南姑娘傻呼呼地闯进场子来,求我帮她卖身。】
<天底下还有姑娘哭着喊着求着卖的?>
【她家农村的,她爸妈养她就是为了给他哥换亲,女方说了,不换亲就要五万块钱彩礼给他们家儿子讨老婆。她在上海打工,也不愿意嫁到更穷的山沟里,又没有法子,跟出租车司机打听到我们这里,卖了自己给哥哥讨老婆。】
L姨的语调并不高昂,不听内容,你会以为是某个邻居阿姨在给你讲自己的女儿读书上学。
【我同她讲了好几个钟头,小姑娘不开窍,没法子,我收了她在我那里,人又傻,又土气,前前后后作了六个月才攒够钱回家,回来上海就从良了,我从没跟她说过什么重话,我李**佩服她,敢卖了自己换一辈子自由。】
【小赤佬,要是你,你敢吗?】
我喝完了一罐可乐也没想出回答。
但我在想
我的社会主义祖国曾经伟大到改造所有娼妓,让她们下半生成为自由的工人。
但改革开放之后,上海滩的女工却在为了下半生的自由而沦为娼妓。
七.
我和L姨的谈话,在房东阿咪回来之后就停止了。L姨向她打了个招呼,然后看了看表,告诉阿咪,她今天晚上还要去找朋友喝酒,也许明天上午回来,也许喝醉了暂时不回来,让她留一下床位。
第二天中午我告别成都,特地烧了一桌子饭菜,请青年旅社里面每一个人吃饭。
L姨还是没有回来,也许她真的喝醉了。
我也不知道她最终有没有吃上我做的饭。
18/1/24
于长沙向北京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