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如玉,虽碎不改其白
右卫将军刘超、侍中钟雅与建康令管旆等谋奉帝出赴西军;事泄,苏逸使其将平原任让将兵入宫收超、雅。帝抱持悲泣曰:“还我侍中、右卫!”让夺而杀之。
——《资治通鉴 • 卷九十四 • 晋纪十六》
皇帝是很爱面子的,尤其是不能在臣下面前丢脸。但总有些时候,形势比人强,皇帝偏偏就在臣子面前丢了脸。
比如东晋朝的
王敦之乱
,就给
晋元帝司马睿
带来很大困扰。之前,司马睿气势汹汹,下诏要讨伐王敦,结果不出两个月,朝廷便败得一塌糊涂。
乱军攻入建康后,司马睿很是尴尬,强行给自己挽尊,对周围的人说:哎,王敦想要我的这个皇位,直说就是了,何苦为难百姓呢!
司马睿这番话,是说给身边的安东将军
刘超
听的。当时宫人四散奔逃,只有刘超和他的士卒还依然守在元帝身边护卫。也正是有赖于刘超,元帝才维持住了做皇帝的最后一丝尊严。
但刘超想不到的是,这样的经历,生平居然能碰上两回。
六年后,元帝的孙子——
成帝
司马衍在位,因为少主年幼,故由外戚庾亮辅政。但庾亮行政失误,引发了
苏峻之乱
,乱军又一次攻入建康宫城内。
几年前的那一幕再次经典重现:宫人四散,大臣出奔,只有王导等少数重臣簇拥着成帝坐在正殿上。
身边,还是由刘超和他的士卒守卫在旁。
今天,我们就来介绍一下这位刘超的生平。
刘超的祖上,可以追溯到大名鼎鼎的汉朱虚侯刘章,也就是平定西汉初年诸吕之乱中最大的宗室功臣。后来,刘超的祖先被分封到临沂,家族自此便一直定居于此。
临沂属于琅琊郡,刘超的父亲曾任琅琊国上军将军——当时西晋分封宗室,诸侯可以拥有一定数量的军队。因此,刘超的父亲也就是琅琊国国军的领军将军。
有这层渊源在,
刘超出仕后不久便任琅琊国记室掾,相当于琅琊王的机要秘书。
而此时的琅琊王,正是后来东晋的开国君主——晋元帝司马睿。
秘书这份工作,从来都不好干,但刘超却干得不错。《晋书》里对他这一时期的工作,给出了四个字的评价:“
忠谨清慎
”,忠诚清廉,谨慎小心。
做秘书的为人谨慎小心,这乃是分内之事。但到刘超这里,不止是做事谨慎,就连待人也是如此。从最初在琅琊国,再到后来渡江,刘超一直都在司马睿身边做机密文字工作。史载:“(刘超以)职在近密,而书迹与帝手笔相类,乃绝不与人交书。时出休沐,闭门不通宾客。”
刘超因为自己任职机密,而且字迹与司马睿相近,因此从来不与人通书信,生怕被人利用。休息时,也闭门在家,不与他人交往。
君子自持,一至于斯。
晋室对刘超的信任,经元帝、明帝、成帝而不衰。而刘超的所作所为,也足当得起这份信任。
历史的讽刺之处,就在于刘超这样的亲信之臣如果生在承平之世,那么很可能功名不显,平安终老。只有在乱世,他们的忠诚才会为人们所注意,并被记录下来。
刘超人生的悲剧既在如此,他两次经历宫廷离散,且一次比一次惨烈,最终,他自己也在叛乱中被杀。
成帝在位时,苏峻叛乱,攻入建康。几个月后,庾太后去世。
由于战乱不休,竟然无人问津太后的丧葬之事。
后来,还是刘超带着手下的士兵,将庾太后的尸首葬入了陵地之中。
由于受到苏峻等人的胁迫,成帝被从建康宫城迁往石头城。路上,大雨滂沱,道路泥泞,又是刘超一直坚守在成帝左右。而且,他还拒绝了苏峻赠予的马匹,坚持步行。
到了石头城后,成帝事实上已经处于幽禁状态,又只有刘超一直侍奉在成帝身旁——这类场景,在后世并不鲜见,但守在皇帝身边的角色,却一般都是贴身太监。
而且,刘超与这些人也绝不相同,
“虽幽厄之中,超犹启授《孝经》《论语》”
。虽然身在囹圄,但刘超每天陪伴成帝的方式,却是教这个八岁的孩子读《孝经》与《论语》。
刘超非常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小小稚子终有一天会成为君临四方的皇帝,只有具备足够的知识,才担得起肩上的重任。如今流落至此,是庾亮失政所致,自己限于身份,无力改变结果。但即便身陷险境,没有更好的条件,也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好能做的每一件事。
但可惜的是,刘超最终没能陪成帝等到平定叛乱的那一天。
苏峻在建康倒行逆施,王导见形势如此,只能逃离。而刘超等人怕苏峻加害于成帝,也密谋要带着成帝逃出,但却因事机不密,被苏峻察觉。
苏峻的手下
任让
从成帝身边带走刘超,成帝在旁边哭着大喊:
“还我右卫!
(刘超时任右卫将军)
”
但刘超还是被任让杀害。
后来,陶侃带兵平定了苏峻叛乱。因与任让有旧交,陶侃恳请成帝放过任让,但成帝坚决不同意,一定要杀掉任让,为刘超报仇。
等到刘超改葬时,成帝特地让葬在离宫城较近的高处,以便他出入时能看得到。
若以传统的眼光来看刘超,这就是一个没有瑕疵、近乎完美的忠臣。虽然关于他的能力史料记载不多,我们无从判断,但他的忠贞却是无与伦比的,完全当得起后世对他的赞誉。
只是,在下以为,仅仅用忠贞来理解刘超的行为,似乎有些刻板而单薄了。难道从他的故事里,我们就只能读出忠诚吗?
今天,在下想借着这个故事,来聊一聊
信任
的事——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如何
被他人所信任
。
在之前的文章中,我们曾经举过一个例子:有些人因为原生家庭的原因,一直习惯性说谎。即便这些谎言并没有什么恶意,但相处的时间久了,这种人的最终结果也一定是没有朋友——因为这样的人,很难得到别人的信任。
如果对比今天所讲的刘超的事迹,你会发现,这是两个截然对立的极端。那么,对刘超的信任,从何而来呢?
我们不妨从这个角度来分析:
刘超的行为,能给你稳定的预期。
刘超由于职掌机密,而且与晋元帝笔迹类似,所以基本上断绝了社交,不与人交往,甚至不给人写信。这种行为对外传递的信号,并不是“因为不近人情,所以可以被信赖”,而是当你委任我做机密的事,我可以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证明:我能给你保密。
大嘴巴为什么会被人讨厌?其实也就是基于这个原因。我愿意跟你分享秘密,是因为在我的认知范围内,你就算知道了这个秘密也不会造成什么危害。但是,如果你把这个秘密散播出去,那情况就不一定了,你的这种行为,很有可能会给来我带来麻烦。
在这里,大嘴巴的人所带来的,就是不稳定的预期——甚至于是稳定的负面预期。久而久之,他们自然也就得不到任何秘密了。
别人把自己的秘密分享给你,甚至把自己的缺点暴露给你,这体现的是对你的信任。这时候,你需要的是给对方一个可靠的回复——保守他的秘密,保护他的缺点,才能让这份信任继续下去。
一定程度上说,这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刘超几乎所有的事迹,都可以归结到这个逻辑上来:他能给别人以稳定的预期。
当一个人准备与另外一个人发生协作,这时候他会本能地对对方做出一个判断:当我发起这个请求时,对方会给我什么回复?他能达到我所期望的目标吗?
答案无非三种:能、不能、不知道。
而当面对别人发起的协作请求时,我们所追求的
,并不是永远都让对方觉得“能”,而是要消灭掉“不知道”的可能
,让对方能清晰感知到“能”或者“不能”。
好比你是项目经理,现在有一项任务要交派给下属。那么在这之前,你必然会有所有人都有一个基本判断:哪些人“能”完成这件事,哪些人“不能”。
“能”的人如果多用几次以后还一直能,就会变得很顺手,越来越好用,成为你的得力干将。
“不能”的人因为你在考虑任务的时候就已经评估过了他的优缺点长短板,那么也提前避开了可能的雷区,可以以后有针对性的慢慢培养。
也就是说,不管是“能”还是“不能”,这两种情况都属于非常稳定的预期。
但最可怕的,是团队中还隐藏着第三种人
:他们自诩聪明,胆量过人,可能力却云遮雾绕,捉摸不透。他们,就属于领导所“不知道”的那一类了。
对于这样的人,领导是肯定不会用的,因为领导根本就不知道他哪天会在什么地方就闯出天大的祸事来。
而这也就是给人以稳定预期的意义。老板给你一个任务,本身就是要发起协作的。在协作发生之前,老板对于你能力的初步判断,正是基于稳定的预期,而这又将直接影响你能否承接到这项工作。
为什么我们在买水果的时候,面对一个推小三轮的水果摊和一家固定的小店面,往往会选择后者?
就是因为水果并不是一种标准品。在你更关注水果质量的前提下,小店虽破,做的却是长期生意——相比起流动摊贩,这就是一种稳定的预期。
如今很多相对偏僻落后的小地方在评价一个人时,依然还以“为人善良,做事老实”为最高美誉,而这一点在大都市已经非常罕见,为什么?
还是基于
相互合作
的考虑。
越是小的地方,人口流动越少,人和人之间更容易发生多次接触于交流。你的“老实”,固然可能会吃亏,但却能给人一种稳定的预期,以形成下一次合作。
但大城市却不然,人和人之间的合作很多时候只会是一次性的。在这种情形下,对于形成稳定预期的要求就会放低很多。
成为一个可被信赖的人,从自己的内心出发,这是为了给自己塑造正直的品格;而从与他人协作的目的来思考,则是给别人一个稳定的预期。
只有让别人在合作以前就对你有一个准确的判断,才会决定接下来他是不是要向你发起合作的请求。
而这也才是成功的真正“捷径”:
好好做事,好好做人
。用社会主流的价值观约束和要求自己,做到真实真诚。
如此,你才能给别人一个稳定的预期,让别人能够相信你。而只有当你被别人相信,你才能够进入到别人的协作圈。
随着你不停的进入别人的协作圈,不就意味着你的成就也越来越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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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超跟同时代的人相比,还有一个很不同的地方:
安于贫穷
。
史料记载,刘超家境贫寒,衣服只有单层帛布,家里也没有余粮,穷得连元帝都看不下去了。但每次赏赐,刘超却都全部推辞,说自己不应该无功受禄。
某次,刘超想买一头纯色牛,但市面上却实在找不到。正好,宫里养的牛有纯色的,刘超因此才上奏,希望能从宫里把这头牛买走。
元帝感动得都快哭了:别人都是瞅着机会从宫里往外顺东西,只有刘超,看中了一头牛不是偷而是买,还上奏请求批准。
元帝大笔一挥,把这头牛直接送给了刘超。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贫穷是一种美德,富裕仿佛天生伴随着恶,所谓“君子固穷”“为富不仁”。而像刘超这种穷到叮当响的,在两晋之间,完全就是个异类。
由此,我们不妨来讨论一下,这种对“穷”的追求,根源究竟何在。
如果深究一层,就会发现:穷和穷之间也有着很大差别的,
既有被动接受型,也有主动拥抱型
。
孔子的弟子颜回就属于被动贫穷的那一类,他那是根本无力改变现状的真穷。只是颜回自己并不在乎物质世界的影响,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而已,“一箪食一瓢饮,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但颜回是被迫贫穷里正面的例子。更多的人,既无法改变自己的穷,也不能像颜回一样不以物质世界为意。当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怎么都没有办法改变贫穷的处境,就只能用“固贫”来标榜自己是“君子”了,以此产生道德优越感。
但刘超却不同,他是主动贫穷的。
刘超壮年即入仕,不久后又获得封爵。除两次因丧事去职外,几乎一直在官——也就是说,他一直都有俸禄和封地的收入,是完全有能力改变自己贫穷现状的,只不过他不愿意这么做,依然选择用一种贫穷的方式来生活。
这其中,可能会有道德赞誉层面的追求,但更为重要的考量,却是:
控制欲望。
生活的本质,其实就是被欲望驱动而行。绝大多数人的人生,都被锁定在比较低级的欲望中——金钱、女色、享乐......等等。
其中,对于金钱的渴求,古今有所不同。在现代社会中,对金钱的欲望并不见得是一种负面情绪;但传统社会却认为,对金钱的渴求会限制自己在道德和功业上的追求,是一种应该被摈弃的冲动。
因此刘超的“君子固贫”,并不是“我穷我有理”的弱者逻辑,而是控制自身欲望的一种努力、一种能力。
类似的例子,还有诸葛亮。
诸葛亮官居丞相十几年,自己又没有多少亲属需要养活,原本也可以过得更加富裕。但你看他临终呈给刘禅的遗书,其中说到自己并没有多少财产,而且明确表示
“不使内有馀帛,外有赢财”
。
除此之外,诸葛亮还有另外一则名句:
“俭以养德”
。为什么节俭能养德?初看你可能会觉得这句话有些无厘头,俭与德,完全是两个不相同的概念。但是,如果你明白了上述的逻辑,就会知道“俭”所养的“德”,就是控制欲望。
能够控制欲望,本身就是一种良好的品德。
诸葛亮和刘超并不是跟钱有仇。反而,是因为人的本性都喜欢钱,所以他们才要控制好自己的本能欲望,不使自己变成欲望的奴隶。
而且刘超在对自己欲望控制的同时,还向皇帝释放出了一个信号:自己对于物质的要求很低,皇帝你不用担心我会为了金钱的利益而出卖你,足以被信任。
而这又进一步增强了刘超在皇帝那里的稳定预期。
纵览刘超的传记,统共不到两千个字。这些字里,没有任何“刘超值得信任”的描述。但当你读完全文,你分明能感觉得到,这真的就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不只因为他表面上的忠臣形象,更因为他身上所隐藏着的那些值得信赖和托付的闪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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