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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的干货部分可能需要相当的哲学基础。但是先闲扯几句。
我不太喜欢对欧陆哲学黑来黑去的氛围。我不太清楚国内哲学系的情况(我对国内哲学系极其有限的了解基本都来自读知乎上的答案),但是我所认识的美国哲学本科/博士的学生基本没有黑欧陆哲学的,尽管美国绝大部分的哲学系都是以分析哲学为主流的,不知道是不是国内哲学系有令人反感的欧陆哲学学生招致了分析哲学学生的厌恶。
我最喜欢的分析哲学论文(没有之一)是 Willard V. O. Quine 的 Epistemology Naturalized ,第二喜欢的是他的 Two Dogmas of Empiricism ,我自己大概各读了5遍。前两三遍读的时候最多懂了10% - 20% - 40%吧(第一次在大四的科学哲学课上读 Two Dogmas:这啥jb玩意儿;第二三次在研一的 proseminar 上读 Two Dogmas 特意发了朋友圈: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牛逼的论文...),后来读了Lawrence Bonjour 的书 In Defense of Pure Reason 中的前三章,对 empiricism 和 rationalism 的历史有了大概的了解,上了一节 epistemology 的 seminar,对当代认识论学者对这类问题提出的五花八门的解决方式也有了足够的了解(都在这里 https://www. zhihu.com/question/2265 7500/answer/950479149 ),然后再回去读两遍,才敢说自己真的理解 Quine 在这两篇论文里在干什么了。
别说一个普通的足够理智的读者了,你就是有两三个人文方向但不是哲学的 PhD,你也绝对读不懂这两篇分析哲学论文。那么,是 Quine 写的不够好吗?我觉得不是。我觉得是你缺少哲学史基础,就像我一两年前那样。Quine 当然可以花四五六页在各处简单介绍一下更多的历史背景(他有介绍一些)。可以,但是没必要,而且会使论文显得很臃肿,而且就算解释了一个普通的足够理智的读者仍然不可能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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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简单说一下什么是“分析”(analytic)。我对此只有粗浅的了解;这个形容词来源于数学分析 (mathematical analysis),“分析”指的是将一个复杂的东西(曲线,极限等)分解成一个一个小块来研究。康德便是把一个句子分解成两个小块(分成主语和谓语)来研究句子,他把谓语被包含在了主语中的句子叫做“分析的” (analytic)。“分析哲学”中的“分析”来自于这种研究方法。
我本人(至少目前)是搞分析哲学的,不过算是对大陆哲学有些许了解(局限于祁克果,尼采,胡塞尔,海德格尔)。大概说一下我对这个区分的理解。
有英文阅读能力的同学可以读一下(应该是?)Brian Leiter 写的这篇文章 https://www. philosophicalgourmet.com /analytic-and-continental-philosophy/ ,他本人是对两种哲学都有所涉猎的,我大概摘几段翻译一下:
"Analytic" philosophy today names a style of doing philosophy, not a philosophical program or a set of substantive views. Analytic philosophers, crudely speaking, aim for argumentative clarity and precision; draw freely on the tools of logic; and often identify, professionally and intellectually, more closely with the sciences and mathematics, than with the humanities. (It is fair to say that "clarity" is, regrettably, becoming less and less a distinguishing feature of "analytic" philosophy.)
今天的“分析”哲学指的是一种做哲学的风格,而不是某种哲学纲领,或者一套哲学理论。分析哲学家,大致上说,力求论证的清晰和准确;他们自由地使用逻辑工具;并且经常更认同科学和数学,而不是人文学科。(很可惜的是,可以说分析哲学已经越来越不“清晰”了。)
Continental philosophy is sometimes distinguished by its style (more literary, less analytical, less reliant on formal logic [though most so-called "analytic" philosophy makes no use of formal logic]), its concerns (more interested in actual political and cultural issues and, loosely speaking, the human situation and its "meaning"), and some of its substantive commitments (more self-conscious about the relation of philosophy to its historical situation). So-called "Continental philosophy" is not, however, a monolith... "Continental philosophy" is more aptly characterized as a series of partly overlapping traditions in philosophy, some of whose figures have almost nothing in common with other.
大陆哲学有时候是被它的风格所界定的(更文学,更不分析,更不依赖于形式逻辑 [不过大部分所谓的分析哲学也不使用分析逻辑]),有时候是它所关心的问题(更关心实际上的政治、文化问题以及人类境况和它的“意义”),有时候则是它的某些信奉(对哲学和历史环境有更强的意识)。但所谓的“大陆哲学”并不是一个整体... “大陆哲学”最好是被看作一系列部分重叠的哲学传统,其中有些哲学家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相同之处。
Indeed, what distinguishes analytic philosophy even more than "style" is its adoption of the research paradigm common in the natural sciences, a paradigm in which numerous individual researchers make small contributions to the solution of a set of generally recognized problems.
确实,能更好的界定分析哲学的并不是它的“风格”,而是它采取的在自然科学中盛行的研究模式 (paradigm):无数单独的研究者们对一套公认的问题的解决各自做出微小的贡献。
我自己对分析哲学了解更多,所以我多说一下分析哲学。虽然我们通常将 Frege 和 Russell 视为分析哲学的鼻祖,但(我个人认为)当代分析哲学主要是由科学自身的发展以及 Willard V. O. Quine 塑造的(更确切地说,并不是 Quine 本人,而是 Quine 的工作,以 On What There Is , Two Dogmas of Empiricism , Word and Object 为首;Quine 本人极其不喜欢从七八十年代延续至今的当代分析哲学的很多风格和问题)。而分析哲学和大陆哲学的正式区分也是在 Quine 之后才出现的(我70年代 Pittsburgh 毕业的教授原话:" I was trained in a tradition in which "continental" figures are taken quite seriously; I hung out with Nehamas, Brandom and Haugeland, and so received very healthy doses of Nietzsche, Hegel and Heidegger. The alleged "continental/analytic divide" is no part of my education or orientation. ")。
(我个人认为)当代分析哲学最主要的特点是 科学化 或者 自然化 。当代科学有两个特点。
第一,它在对自然的解释上极其成功 ( immense explanatory success )。在 Quine 之前,哲学被视作是和科学完全不同的学科:科学主要依赖于我们的感官经验 (sensory experience)(包括实验结果),而哲学主要靠先天的思考,即所谓的扶手椅哲学 (armchair philosophy)。Quine 的主要作品出现在 1945-1970 这个时间段。科学在二十世纪的飞速发展和成功让哲学家无法再缩在自己大脑中,忽视科学得出的结论了。一面是科学告诉你世上有分子,原子,电子,并且用这些解释了无数生活中的现象,另一边是(有些)哲学告诉你世上只有观念没有物质,正常人都会选择相信科学(当然,笔者属于不正常的那部分人)。在这种历史背景下,Quine 告诉哲学家们哲学和科学是相通的,我们完全可以用研究科学的方法来研究哲学,并且充分利用科学的结论(如进化论)。跟随 Quine 的脚步,绝大部分当代分析哲学家都信奉自然主义 (naturalism),非自然主义 (non-naturalism) 虽然存在(主要在元伦理学里),但是哲学家普遍认为这些观点需要做非常多的工作来解决非自然主义带来的巨大的理论劣势 (theoretical cost)。如果感兴趣的话,Tristram McPherson 的 What is at Stake in Debates among Normative Realists? 是一篇极好的论文,详细的分析了元伦理学中自然主义 vs. 非自然主义,还原主义 vs. 非还原主义的争论重点,对 explanatory success 也有极好的分析。
第二,如 Leiter 在上面所说,当代科学是由无数单独的研究者各自的微小贡献所组成的,而不是像近现代那样被极少几位大科学家自己的巨大贡献而推动的。当代哲学也一样,研究内容被层层地专门化了 (specialized),很多学者一生只研究几个细小的问题,而不会去关注更大的哲学背景,系统性哲学家 (systematic philosophers),既以一套哲学中心观点来解决各个哲学分支问题的哲学家越来越少。这也造成了很多研究细小问题的当代分析哲学论文确实可以被足够理智的读者(尽管缺乏相关背景知识)所理解,就像单独拿出很多当代科学论文也并不是很难理解(但是 McPherson 那篇就需要不少的元伦理学背景知识)。当代分析哲学论文容易理解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它和科学以及常识 (commonsense) 的紧密联系。足够理智的读者大多对科学和常识有足够的了解,自然更容易理解这些论文。
当代分析哲学的特点基本可以以这两点概括,而它和分析哲学早期 (Frege, Russell, Carnap) 和中期 (Quine, Sellars) 的作品风格相差很大。早期和中期著名的分析哲学家作品很多是系统性的,当代分析哲学主要是继承了早中期分析哲学所研究的问题而非风格。我自己目前是比较讨厌当代分析哲学的研究模式的,正在慢慢往 pragmatism 走,不过这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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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对当代大陆哲学的了解很浅。上面提到过,我只对大陆哲学早中期的四位哲学家有一定的了解,对梅洛庞蒂、哈贝马斯、柏格森、伽达默之类的一概不了解(你看他们的名字我都打的中文,因为我对他们仅有的知识都是来自于中文社区的)。我对大陆哲学的阅读经历了三个阶段:大一大二是第一个阶段,我刚才开始接触哲学,认真地研读了祁克果和尼采,有了还不错的理解和体会,比如这篇在大一写的文章 https://www. zhihu.com/question/2000 8621/answer/41443665 。第二个阶段是大三到博一,大三试图研读胡塞尔和海德格尔,收获很小,读不懂,很烦躁,开始讨厌大陆哲学的文风,越来越喜欢当代分析哲学简单的文风,坚定了博士读分析哲学的想法。第三个阶段则是博二(也就是去年和今年),翻出来之前大二写的祁克果的论文(我本科写的论文中我最喜欢的一篇),认真重读了《致死的疾病》,写了这篇文章 https:// zhuanlan.zhihu.com/p/20 639600 ,感叹自己之前理解还是不足。博二下学期系里开了一节现象学和存在哲学的课,认真重读了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在理解能力比大三有质的提升的情况下,终于大致明白了他们的想法和想解决的问题,写了篇关于海德格尔对传统笛卡尔式哲学批判的论文,感叹海德格尔真的牛逼。同时发现了海德格尔和 pragmatism 巨大的相似之处,准备日后继续研究。
历史上,大陆哲学和分析哲学的分道更多是非哲学的原因:比如重要的德国分析哲学家因为战争的原因搬到欧美,欧洲本土因为战争和战后社会动荡的原因而更关注社会问题,等等。如 Leiter 所说,大陆哲学的关注点主要是人与社会,而不是自然。我对当代大陆哲学基本没有任何了解,不过我个人认为由于关注点的原因,当代大陆哲学的研究很难像当代分析哲学那样向科学靠拢。虽然也有社会科学,但社会科学对社会的解释并没有达到自然科学对自然的解释的成功程度。这也导致大陆哲学的作品注定难以让普通的足够理智的读者看懂。好在当代出现了许多用分析哲学方法研究大陆哲学的哲学工作者,在此我推荐 William Blattner 的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 A Reader's Guide ,他在这本导读中清晰地解释了海德格尔关注的问题和解决的方式,有任何哲学基础的读者应该都可以有所收获(虽然我不同意他的很多解读)。
大陆哲学的作品可以用更清晰的方式呈现吗?当然可以。但首先,像我们之前提到过的,研究细小问题的作品才更容易以简洁清晰的方式呈现出来。社会问题,人的问题总是无比复杂的,我不觉得大陆哲学家应该牺牲广阔的视野来换取清晰的文风。其次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导致优秀的大陆哲学作品甚至 并不追求 以清晰的方式呈现。清晰并不总是是好的。我读不懂《尤利西斯》。乔伊斯是不是应该用清晰简洁的语言来写这本书呢?当然不是。拿祁克果举例,在这篇文章中 https:// zhuanlan.zhihu.com/p/20 623875 我解释了为什么祁克果要用奇奇怪怪的文风解释问题。当你想解释的只是自然现象的时候,你所受到的社会束缚是有限的(至少在当代)。但是当你想解决的是社会问题的时候,尤其是你想向一个个体的人展示他自己是什么样,展示他自己该怎么做的时候,事实往往是不够的。祁克果认为直接的沟通会引起冒犯,在这种情况下,你说的东西再正确都没用,因此他才决定用非直接的沟通方式来写作。我对德语只有有限的理解,但是仍然可以偶尔在看原文的时候感受到尼采和海德格尔对语言运用的精妙。 https:// zhuanlan.zhihu.com/p/10 0122717 这篇被无数分析哲学论文引用的论文原文大概有三页,但它的中心思想用一页就可以清晰简洁地写完。但这真的会让这篇论文更优秀吗?
简洁清晰是优点,但不是唯一的优点,and it comes with a cost. 希望大家共勉,消除一些不必要的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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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中简单讨论了一下“清晰”的意思。我认为“清晰”这个概念本身是相对于采取的范式的。在这里举一个栗子。
分析哲学家在讨论共相 (universal) 的时候,柏拉图主义者 (Platonists) 会说“共相是真实的 (universals are real)。”名义主义者 (nominalists) 则会说“共相不是真实的 (universals are not real)。”
但有小部分的喜欢捣乱的哲学学者举起了手。
“真实是什么意思啊 (what do you mean by "real")?”
这时候(主要是)柏拉图主义者会做出两种反应。
第一种:
第二种:
“你自己知道它什么意思 (you know what it means)!”
“真实”这个概念,在当代一(大)部分形而上学学者中,被默认为是一个清晰的概念,尽管我们无法更详细地去阐述这个概念。这是他们采取的范式 (paradigm) 的一部分。而在另一些哲学学者眼中,这个概念并不清晰。
另一个例子:我 candidacy 要做intentionality(意向性)的东西,需要一个3个 experts +1个non-expert 的 committee。我们系里有两个做认知科学哲学的教授,所以他们自然是 expert。我问上面提到的 Tristram McPherson 能不能把他放在 non-expert 的位置上,他说:
"Of course. That means I get to ask the hardest question like "but what is content, real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