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央视直播世界杯使用的开源字体「得意黑」？

我是得意黑的作者oooooohmygosh，谢谢知乎运营邀请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很抱歉拖了这么久才写这篇文章，因为我想再观察看看人们对于「得意黑」的各种不同声音，等到热度差不多退去之后，做一个总结。

在此之前，一定要再次介绍一下得意黑创作团队的全部成员：

• 设计：oooooohmygosh（陈相因）、陈渚、佳宁、史贺达、李健
• 中文设计顾问：陶帝
• 字体工程：曾祥东
• 鸣谢：土井辽太、刘育黎、美和园字社

我很想客观评价这款字体，但这款字体是我的亲儿子，无论如何都会显得不够客观。 所以我觉得只有一个办法能稍微客观那么一点点，那就是做「批评」。 我会假设我自己是其他的字体设计师，或者是一个字体爱好者，可能会从什么角度来批评得意黑呢？然后再逐个解答，你将会在这看到我最真实的表达。

一、在重要环节走了捷径

一款字体，从灵感的萌生，到正式开始设计，到生产，再到宣发，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宣发效果如何，直接决定了字体的受关注程度。

得意黑很显然在宣发这一环节上走了捷径，这对其他字体来说是不公平的。

得意黑会给人一种感觉，它仿佛就是为了宣发这最后一击而创作的，虽然我的初心并非如此。但它能够快速得到扩散传播，产生大量的应用案例，确实离不开我B站UP主的身份。这种带有免费赠予性质的内容，注定了会在自媒体平台获得保底的流量数据。

这种感觉就好像，别人都需要把东西生产出来，拿到市场上卖力地吆喝。但得意黑，是在开发之前就已经有人打算要这批货了，然后我再去进行生产。当然这也只是开了一扇窗，得意黑借着这个机会能够顺利扩散，不仅仅因为免费，也依赖于这款美术字的造型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足够百搭、好用。

我唯一死要面子的，就是在制作这个字体的宣发视频时，不用最有流量的套路脚本。

其实做了这么久的UP主，我真的很清楚该怎么做这个视频才能更有流量。随便提一个方案，这个宣发视频完全可以走约瑟夫·坎贝尔《英雄之旅》中所说的「启程、启蒙、考验、归来」这种模版化的英雄故事结构。讲述在制作字体中遇到的困难，想办法克服，再遇到困难，再次克服。几分钟之内用故事牢牢抓住观众的眼球，流量至少可以翻上一倍。但熟悉我的朋友是知道的，我一直很纠结自己的身份，我一直都希望别人称我为设计师，而非UP主。所以，我只是和往常一样，流水账一样地介绍了这款字体。

在视频标题「我用400天，做了一款让所有人免费商用的开源字体」里面，我还是加了「400天、免费商用」这两个必要的看起来非常自媒体的关键词，否则因为我个人死要面子而导致流量太差的话，我也没法交给我自己以及整个创作团队一份满意的答卷。还有好几个UP主朋友给我提建议，视频标题里面可以直接把「字体」二字去掉，换成省略号，变成「我用400天，做了一款让所有人免费用的……」，留给观众遐想空间，拉满好奇心。如果写上字体反而会大大减少出圈流量，因为字体的受众群体太小了。 但这已经低于我的底线了，肯定不会这样去做的。

二、未严格遵循中国大陆规范汉字写法

还是要再次强调， 得意黑是美术字，是美术字，是美术字。

虽然在GitHub主页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得意黑部分笔画和结构采用了美术字风格的形态处理方式，并未严格遵循中国大陆规范汉字写法，敬请注意。但用户们似乎还是会把它用到非常不合适的地方，比如替换成手机系统字体。

任何字体都存在被滥用的风险，但得意黑通过自媒体平台发布之后被快速地大面积使用，会让滥用的情况看起来更加突出。也有人说得意黑是简中版本的Comic Sans，这实在是太抬举了，得意黑怎么可能会得到嵌入到操作系统里面这种待遇呢，爆火只是一时的，不必担心。

所以我的呼吁是，用户们在选用字体的时候，可以认真思考下，究竟什么时候应该优先选用汉字规范写法的字体，又在什么时候可以选用美术字。这种事情看似基础，但还需要时间向人们科普。帮助人们提升设计意识才能从根本上为「美术字滥用」这个问题带来改变，剑指得意黑并不会改变什么。

三、得意黑的品质还不够高

得意黑是创作难度很高的一款美术字。因为它包含了三个主要特征：「窄、斜、弯钩」。且不说三个特征被同时囊括，就算是只有其中一个特征的字体，想要做好也是极难的。字体设计并不是把一个字改到顺眼就行了，而是要考虑所有字的一致性。把字体做窄，就要更多考虑内部空间的处理。把字体做斜，也不是直接给个角度的参数就行，而是要根据倾斜之后的效果进行细节的微调处理。巨大的弯钩会直接影响整个字的结构，不采用规范写法并不会让字好做，相反会让字更难做，因为你会发现想找到能参考的字体都很难，甚至是没有。这些特征，因为细小的偏差都会让各个不同的字放在一起看起来歪歪扭扭、乱七八糟。

更何况是把这三种特征同时揉到一款字体里面。 当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挑战，也知道这不会是一个完美之作，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这样执行下去了。

得意黑的设计流程是这样的，我们会先用少量字进行创意、风格的设计。然后再多做一些字调整笔画等细节，确定生产的规范。然后先花时间大批量地把所有字都一口气做出来，这个阶段做出来的字会有很多视觉问题，甚至会有些字存在BUG。我们会优先处理BUG字，然后针对刚才所说的三个特征带来的视觉问题逐字优化调整。逐字优化的速度很难用大概的数字来表达，因为有的字很难改，一整天也定不下来方案。而有时候又会很顺利，一天能一口气改完几十个字。当前版本的得意黑，还有些字并没有改完，之后才会更新。这就是我说得意黑品质还不够高的原因之一。

得意黑是基于GB2312的6763个汉字来做的，在这个基础上多做了四个字分别是「啰、喰、瞭、𬌗」。但这显然还是远远不够的，很多常用字现在仍然没有，比如「喆」这个在人名中很常见的字，就暂时没法用得意黑打出来。这也是我说得意黑品质还不够高的原因之一。

得意黑字体中包含了假名，但是在第一版中，「は」与「ば」弄反了，像这种疏忽有可能还隐藏于别的地方，只是暂时还没发现。这同样是我说得意黑品质还不够高的原因之一。

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把这款字「从零开始」给手搓出来了。

这并不是一款在现有开源字体基础上做简单修改的字体，也不是一款滤镜后处理效果极强的字体。而是真的从无到有，设计间架结构，考虑视觉处理，调整优化到可以发布程度的崭新的字体。

这种庞大的工程，有瑕疵实属难免，我个人认为得意黑是瑕不掩瑜的。

四、被免费抢了风头的开源字体

得意黑基于 SIL Open Font License v1.1 协议开源。根据此协议，得意黑可以免费商用。

很显然，相比开源，人们更关注「免费商用」。

如今人们似乎只要看到一款字体是「免费商用」的，就会拍手叫好，但我的内心是复杂的。「免费商用」和「开源」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免费只是得意黑遵从OFL开源协议所带来的附加结果，并不是最初的目的。当人们看到一款喜欢的字体，总是会先问上一句「这个字体能免费商用吗？」说得严重一点，这会直接打击字体设计师的积极性，也会影响到字体行业的良性发展。

其实大家可以简单算一笔账，一个字体设计师的月薪是多少钱呢？制作一套字体需要多少设计师呢？又要这些设计师制作多少个月呢？简单的乘法，就会让你知道一套字体的开发成本是多少。

如果人们不愿意付费，那这个成本就一定会有人来承担。如果没有人来承担，发展就会停滞。所以我更愿意宣传得意黑是一款开源字体，而不是一款免费字体。一套字体的开发要付出那么多成本，为什么必须免费商用才会收获赞美呢？如果我强推得意黑的免费属性，其实是在扰乱字体设计的市场，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

但话说回来，如果得意黑是一款收费字体，那它注定很好卖。我为什么想要把它开源呢？

这里不得不提到2014年「思源黑体」的发布，它让开源字体这个概念走进了大众视野。开源是互联网精神的体现，是一种依靠大众贡献和成果裂变的开发方式。

我们想要把得意黑做成开源的，是因为现如今美术字风格的开源字体十分少见，更别谈基于美术字风格字体的改作和再创作了。我们希望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提供一个新的起点，为开源社区和字体社区的建设添砖加瓦。也希望得意黑能够大获成功，借此抛砖引玉，让更多开源的美术字诞生。

截止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得意黑在GitHub上面已经有8.8k的Star了，过万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我们都不禁感叹，原来Star可以涨得这么快啊。

希望更多人注意到，得意黑的开源是有很大意义的，它的价值不只是免费而已。

也希望有一天，我不需要在视频标题上加上免费二字，而是仅仅说到开源，便能获得流量吧。

五、闭嘴

我叫陈相因，我一直在学习，如何让oooooohmygosh在适当的时候闭嘴。

如这个知乎问题所提到的，得意黑算赶上了一个特别好的机会，它被央视世界杯直播选用了。这也确实让我收到了更多的采访、合作邀约。因为大家似乎都希望赶上世界杯的热点，找到更多沾边的选题，但是最终我只接受了三个邀约。

其一是参与了一个自媒体的直播，还有一个是B站的公众号采访。这两个都是我很好的朋友介绍的，所以不好推辞。还有我会在12月底到The Type字谈字畅播客聊得意黑，Eric也是我们很好的朋友，并且我也期待到这种专业对口的地方好好聊一聊设计考量。

除此之外的其他几十个邀约我都推掉了，其中不乏大量推荐资源位很好的机会。原因很简单，我认为得意黑在做完了宣发视频之后，就应该结束了。如我文章开头所说的，这个字体的宣发走了捷径，但他真的只是一款字体而已。再继续没完没了铺天盖地出现在网络上，就有些烦人了。这除了对我个人有曝光的帮助以外，不会有什么其他用处。所以不如不做，就让得意黑停留在这个口碑最好的时刻吧。

我在年初拿到了B站的百大UP主，这算是对我在自媒体领域的一种认可。所以在整个2022年，我基本都没有认真地做视频，因为我想要找到自己身为一名平面设计师的价值所在。我同时在进行的开源项目还有好几个，将来会把它们展示给大家。

不过现在我的想法也有所改变，在2023年，我想要再把各个视频平台都捡起来，按时更新，多做点科普、教程以及设计评论的内容，我相信这种对设计行业的布道工作，还是非常有必要存在的。

我是平面设计师oooooohmygosh，下次就让我们在得意黑之外，再次相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