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素帖》及米芾之临与创

作者:蔡清德(福建师范大学教授)

名碑法帖的临摹与创作转换,是进入书法堂奥的活水源泉,面对书法史上诸多经典佳作,如何选择取法对象是习书者时常面临的问题。行书以抒情写意为尚,掌握丰富的笔法是必要前提,故而由法入意、意法融通的宋人法书或可为资取之重要来源,其中笔法集大成者米芾及其力作《蜀素帖》可为首选。

宋代书法是魏晋隋唐与元明书风过渡的历史转折期。北宋书坛虽有李建中、周越、宋绶、苏舜钦等以善书名世,然书坛整体书风仍显因循守旧、怯弱乏力之貌。时为文坛领袖的欧阳修振臂一呼:“学书当自成一家之体,其模仿他人,谓之奴书。”其高弟苏轼同声附和:“颜公变法出新意”“我书意造本无法”,为北宋书风脱离唐轨旧辙束缚、开辟新路指明了方向。“宋四家”之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代表了宋代书法艺术的最高成就,其中“苏、黄、米”书风突出展现了宋人书写不践古人、遣兴自适、挥洒恣肆的“尚意”情怀。

《蜀素帖》中“漫”“清”两字不同写法

清人刘熙载关于“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的书风概括,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宋人在传承晋韵与唐法之后的审美自觉与时代创造。在这场时代书风变革转换的文化场域中,米芾(1051—1107年,初名黻,后改芾,字元章,号襄阳漫士,又号鹿门居士、海岳外史、曾任校书郎、书画博士、礼部员外郎)无疑是其中的重要推毂手与践行者,其传世书迹《蜀素帖》《苕溪诗帖》《虹县诗卷帖》《多景楼诗帖》及诸多手札可谓尚意书风之杰作。《蜀素帖》为米芾盛年(38岁)之作,董其昌跋《蜀素帖》云:“米元章此卷,如狮子捉象,以全力赴之,当为生平合作。”此卷素有“天下第一美帖”之称,为历代习书者入门取径之重要法帖。

元祐三年(1088)九月,米芾应吴兴郡守林希之邀,赴太湖近郊苕溪游览,临别前林希以珍藏多年蜀素一卷请其题写诗文,米芾欣然应允书其所作五七言诗八首,故名《蜀素帖》,此作纵27.8厘米,横270厘米,计71行653字,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蜀素为蜀地(四川)织造生产的一种本色生绢,此卷蜀素原藏邵子中家,白素装褫成卷数十载,虚位以俟善书者,与流畅滑顺的蜀锦不同,其纹路粗糙,加之年份久远,生熟转化,绢面不易入墨,滞涩难书,对于书写者笔墨驾驭能力是一种严峻考验,米芾敢于知难而上,欣然挥翰,足见其自信之足、自视之高。

米芾为文清雄绝世,风神潇散,趣尚高洁,雅不欲与人同,以“颠”“痴”著称。初法唐人,后由唐入晋,自云:“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其于书用功至勤,尝言“一日不书,便觉思涩”。东坡云“元章作书日千纸”,据称他平生写过麻笺纸达十万之多。其子米友仁载:“(米芾)所藏晋、唐真迹,无日不展于几上,手不释笔临学之。”米氏善学,不仅临可乱真,亦习而能化,诸体兼善,他认为,“字要骨格,肉须裹筋,筋须藏肉……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变态贵形不贵苦”。故其书体势凌厉奇逸,笔法变幻万千。自谓人书但得一笔,而我独得四面。米氏书写蜀素时,志得意满,从容不迫,洋洋长卷,一“刷”到底,欹侧多姿,清新爽利,险中求韵,枯润相间,逸致翩翩,八面出锋,时出新意,其笔法韵致之丰赡,置之书史,似无能出其右者。

纵观全帖,其用笔、结字处理上善于将正侧、向背、转折、顿挫、疾徐、缓急、轻重、肥瘦、裹藏、疏密、繁简等诸多书写对立元素有机融合,于变化中达到和谐统一。沉着痛快,以奇见胜,意逸法外,如“幽”“舒”“舍”字侧锋取妍,轻盈雅致,“诗”字之蟹爪钩,“湖”字三点水反向蟹爪钩胆敢独创,“郎”“神”曲势纵长以立竖,“相”字左右虚实轻重相衬,“溪”字左三点水如高峰坠石,雄壮之势匪夷所思,“牵”字形如其意,翩翩起舞。卷中同一字处理则极尽变化之能事,如“漫”“清”等字甫一出场,必各有风姿,绝不雷同。

章法布局上,虽然《蜀素帖》整卷尽书于乌丝栏内,挥运之间难免有所掣肘,但米芾天纵其才,即使戴着镣铐跳舞,依然气势开张,不为所拘,提按转折皆能率意放纵,曲尽变化,无所滞碍,点画跳荡腾跃、结体布局开合自如,尽显其从容拿捏,举重若轻之超能,全卷于经意不经意间,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气呵成,神完意足,浑融无间。古人云书如其人,即如其才、如其学、如其志也。米氏书风,与其风神潇散、夭矫不群之个性才情合为一体。

米芾《蜀素帖》全卷(不含题跋)

米芾书风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经历了漫长的摸索、思考与研习。在《自叙帖》中他自述:“余初学颜,七八岁也,字至大,一幅写简不成,后见柳而慕紧结,乃学柳《金刚经》。久之,知出于欧,乃学欧。久之,如印板排算,乃慕褚,而学最久。又慕段季展转折肥美,八面皆全。久之,觉段全绎《兰亭》,遂并看法帖,入晋魏平淡,弃钟方而师师宜官《刘宽碑》是也。”明代吴门艺坛首领沈周对米芾传统经典临仿功夫曾有如下评价:“襄阳公在当代,爱积晋唐法书,种种必自临搨,务求逼真,时以真迹溷出,眩惑人目。或被人指摘,相与发笑,然亦自试其艺之精,抑试人之知,如此所以名书于宋。”如是可见,米芾在学古、集古上用力精深,已臻形神兼备、以假乱真之超妙境界,故其自谓“集古字”当为不虚。米芾不囿一家一帖,善于转益多师,不断自我反省,择善而从,取精用宏,采百花而酿自家蜜。

《蜀素帖》因米芾书写迅疾,蜀素面糙且存贮已久、受墨不易,故其书笔墨浓淡相间、干而不燥,枯中见润,笔画韵致诸多细节亦得以精微呈现。临习《蜀素帖》须充分理解米字精致细腻之用笔法,体会其刷笔劲利、摇曳多姿之笔势,尤以执笔运笔为关键,米芾认为“学书贵弄翰,把笔轻,自然手心虚,振迅天真出于意外也”,习米字握笔须松紧得宜,轻盈为务。临摹以精准为要,初习不可粗放意临,而当用心揣摩,临仿其精妙之处,起、行、收笔等挥运铺毫之细节须一一注目,不宜轻掠而过。仿个大概形貌、浅尝辄止是为大忌,古人云,“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用在习米字上允当合辙。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习米字以硬兼毫为宜,笔须锋健颖尖,使笔铺毫利于收放自如,万毫齐力。用纸可选半生至熟之手工毛边或麻宣纸,纸面不宜过于光洁,略有毛糙似更近蜀素。运墨以自磨轻胶旧墨为佳,市面墨汁胶质重,易使笔毫铺展不畅。习米字要避免一味偏侧迅刷之弊,亦不可板滞。明人顾起元认为:“南宫自谓其书为刷书,当是言其运笔之迅劲耳。而人多以偏欹槎牙间求之,如垩帚之扫壁,老颠有知,宁无抚几叫绝耶!”顾氏此言金针,学米者当引以为戒。

友人苏轼曾这样评价米芾:“海岳平生篆、隶、真、行、草书,风樯阵马,沉着痛快。当与钟、王并行。”若以东坡评吴道子画语“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来形容米芾《蜀素帖》及其书法,亦称妥当。《蜀素帖》全卷谨严而不板滞,笔法、字法、章法融合一体,“纵心所欲不逾矩”,自有一种风神,米芾尝言,“一洗二王恶札,照耀皇宋万古”,正是其颠、其狂、其痴,舍我其谁,胆敢独造的创新精神,成就他书坛一代翘楚之形象,泽润绵长,后世书家受其影响者不计其数,如董其昌、王铎等即为习米出新之典范。

纵观历代法书名帖,以《蜀素帖》为代表的“米家样式”上接晋唐,下启元明,“书法有法”,笔法是核心,深入学习米芾翰墨书迹,是掌握行书笔法进入传统帖学一脉之最佳途径,亦是理解书史唐宋之变的重要关捩,对于我们习书者来说,不仅要学习领悟米芾书法中的笔墨精髓,更应有其手不释卷、笔不停运、汲古出新、敢于批判自省、凤凰涅槃重生之胆魄,“囊括万殊,裁成一相”,以米为鉴,推陈出新,久久为功。

《光明日报》(2024年12月01日 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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