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是现代法国的中心。”这句话放在现代简直就是真理,往前推几个世纪也不至于出太大的问题。
但是我绝不建议用这样一种静态的目光来看待法国的经济史,因为虽然巴黎用了几个世纪的时间不断地加强她在法国的枢要地位,但法国的格局确实是存在过其他的可能性的。
刚刚读完布罗代尔的《法兰西的特性》(第一遍),就借此发表一些肤浅的讨论吧。
我是这样思考法国的首都——也就是她的政治中心和经济政治中心的决定的。
一、谁来统治法国?
法国及其前身高卢的统治者换了很多批,除了他们自己之外,还有诸多其他势力。
习惯上都认为他们是凯尔特的一支——甚至是其主要支系。凯尔特人的主要根据地在中欧,然而此处的中欧却与我们的理解不太一样,主要是指从法国的洛林到奥地利的多瑙河河谷的这一片地区,包括了洛林、阿尔萨斯、施瓦本、巴伐利亚和上奥地利的这块长条形的地区。所以对高卢来说,所谓的凯尔特高卢人也是后续从东部迁入的民族,这些凯尔特人在其祖居地的临近的法国东部地区进展迅速、人口稠密,在西部和北部的落后地区进展顺利,但是在已开发的南部地区进展缓慢。
罗马人是高卢的征服者,他们来自南方,第一次统一了整个高卢,并推广了(虽然肯定不是首次在高卢应用了)先进的生产技术,而且在很长时间内在莱茵河和不列颠前线包围了高卢的安宁——虽然征服高卢很大程度上也是为罗马的安宁着想。
对法国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主要有三支日耳曼蛮族:
1.法兰克人
莱茵河日耳曼人,日耳曼 - 凯尔特混合民族,根据地在莱茵河中下游主要是今天的德国北威州、莱茵 - 普法尔茨州、荷兰南部和比利时北部地区。其部落组织从正北方和东北方进入罗马高卢,虽然其人数相比罗马高卢人而言微不足道,但是在北部地区远比南部有更大的影响。
2.西哥特人
这一支部族,从前殖民地达契亚出发,经过巴尔干和意大利进入高卢西南部,卢瓦尔河以南的土地——除了被勃艮第人占据的罗纳河流域之外,都是西哥特人的伊比利亚 - 阿奎利亚帝国。
3.勃艮第人
勃艮第人据传来自波罗的海上的博恩霍尔姆岛,属东日耳曼部族,博恩霍尔姆小岛能够养育的人口并不多,因此勃艮第人是渡过海洋来到波美拉尼亚发展壮大,最后作为合法的王国进入罗马边境地区建立领地,并在语言和生活方式上迅速罗曼化。
他们第一次定居在今天德国的莱茵兰,勃艮第第一王国被摧毁后,在此被授予里昂附近的土地,建立了更加稳固的勃艮第第二王国。
二、统治者对自身的定位如何?
在这个方面,法兰西的统治者要思考的是:法兰西在他们的统治体系、他们的版图中是扮演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角色,他们依赖什么进行统治,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决定各项政策。
毫无疑问,高卢凯尔特人没有统一的政府,但是他们是准备作为主人来占领法兰西的。高卢凯尔特人的扩张的根源,正是出于其人口压力,因此扩张的表现形式就是一个个零散的部落占据此时尚未进入铁器时代的高卢的土地。
前文提到,凯尔特高卢人的祖居地紧邻法国东部地区,因此他们向西扩张时便首先进入了阿尔萨斯、香槟、洛林和勃艮第,在这些地区他们的人口最为密集。向更西方的中央高原的移民相当稀少,向南方仅仅在罗纳河谷上取得重要的进展,但是在向西南方的朗格多克和东南方的普罗旺斯遭到了当地原住民的顽强抵抗,因此他们的实际聚居区仅限于法国的中部、东部和通向南部的罗纳河谷。
那么,假设凯尔特高卢在政治上联合起来之后,要为之选出一个政治中心,该当在何处呢?一定不会在凯尔特势力薄弱的东南部和西南部地区,也不会在罗纳河谷里的凯尔特前哨,也不会在法国中部和西部的人口稀少的殖民地中选出,其首都一定会在实力雄厚东部的老凯尔特地区选出,也许是沙隆、也许是维埃纳,也许是比布拉克特,但绝不会是巴黎。
罗马人对自身统治的定位显然与高卢人大不相同,这次我们可以将罗马视为一个整体来考虑其国家利益。除了控制并“榨取”高卢的价值,罗马统治高卢还有以下重要目的:
1、保卫意大利免遭北方蛮族入侵之横祸;
2、基于第一点以及包围高卢的目的,需要在莱茵河东部边界上维持一条军事前线;
3、保护并维持一条前往伊比利亚的陆上交通线;
4、维持一条前往不列颠的交通路线。
而且罗马帝国的中心并不在高卢,因此罗马人在选择高卢的首府的时候,除了考虑以上四点,还必须需求一个从意大利出发便于到达和控制的地点。
因此,这个地点必须选择在法国东南部,具体来说就是罗纳河流域。
但是罗纳河流域也要考究一下,如果把首府设在下游地区或者是东部支流的河谷中,那么虽然靠近意大利但却不能深入控制高卢;如果把首府设在上游地区比如说第戎,那么就会导致从该地通往不列颠的道路过长(转向过晚),且不能有效兼顾通往西班牙的陆上通道;因此这个首府只能放在罗纳河的中游,布罗代尔也在书中向我们证实了这一点,也就是当时法兰西的实际首府其实是维埃纳和里昂。
法兰克人(西法兰克时代)就是定都巴黎的主儿,那么他们为什么选择巴黎呢?《企鹅欧洲史》提到了一个(我认为很有趣的,但是大佬可能认为是老生常谈的)观点,那就是罗马帝国为了维持对边疆蛮族的军事压力,使得她的边疆地区(尤其是高卢和达契亚)处于一种军事化的状态,军队控制着边疆省份包括经济生活(主要是土地所有权)在内的一切事务。法兰克人,作为一个长期居于高卢东北部边疆处的日耳曼 - 凯尔特混血民族,曾经深度地以不同的角色(敌人、佣兵、农民)参与到了罗马帝国的这套边境体系中。这意味着,法兰克人适应并熟悉这套体制,因而在进入北高卢之后,他们最能适应、以及最能稳定统治的就是这片前边疆地区。
所以几个分裂的法兰克小王国的中心都定在了这片区域上,包括科隆、图尔奈和康布雷,也许唯一的例外就是勒芒了。克洛维大帝也是从图尔奈起家,统一的边疆地带的法兰克小王国之后,依靠边疆地区的法兰克 - 罗马高卢的混合民族才能向南攻占了高卢的大片土地。
在北方边疆的本部已经稳定的情况下,巴黎——作为新征服的北高卢“纽斯特里亚”的中心的地位就越发重要起来,尤其是法兰克王国的主要扩张方向是西南部的在西哥特人治下的阿基坦和东南部的勃艮第王国的时候。
但是即便此时巴黎也不是唯一的中心,一方面法国北部有其他城市可以代替或部分替代巴黎的地位,如:梅斯、奥尔良、图尔等;另一方面,作为法兰克人老家的奥斯特拉西亚也拥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这些城市都是当时法兰克国家的中心,虽然巴黎是克洛维的首都,但是它并不比其他的中心更突出。
哥特人并不一直把高卢作为他们的统治中心,因此以下使用“首府”一词。西哥特人在 418 年离开意大利,前往高卢南部——罗马的奥诺留斯皇帝用高卢南部的阿基坦尼亚的土地作为西哥特人支持他的回报。
西哥特首先在南法的富饶的平原上定居下来,他们主要集中在今天的普罗旺斯、朗格多克(当时称为 Septiman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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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图卢兹的加龙河谷地里。在这个阶段,图卢兹是他们的政治中心。然而,西哥特人并没有把他们的军事力量运用在征服北面的高卢上,而是明显的把重心转向了伊比利亚半岛。
如果说在 Vouglé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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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西哥特人还能够保持着一个大体平衡于比利牛斯山南北两侧的高卢 - 伊比利亚帝国的话,在这次悲剧性的战役之后,就几乎完全成为了一个伊比利亚帝国。
在此我们进行假设,如果西哥特人能够在完成对伊比利亚的征服的同时,继续保持着对卢瓦尔河以南的西南高卢——也就是阿基坦尼亚的统治的话,那么其首府恐怕仍然会在图卢兹,一方面能守护在高卢的主要根据地,一方面能接受来自伊比利亚的增援,还可以对北方法兰克人的攻势保持着微微前出的姿态。
更进一步的假设,如果西哥特人能够在完成了对伊比利亚的征服之后,能把重心重新转移到高卢上来,那么必须面对的第一个对手就是盘踞北方的法兰克王国。若其国力居于优势地位,那么选择前出战略,最多将其首府北移至便于对北法核心区发动袭击的布尔日;若其居于劣势,图卢兹甚至更南部的纳博纳都是更好的退守的选择。
与西哥特和法兰克这种国土流变极大,规模也较大的部落国家相比,勃艮第的规模要小得多。勃艮第人无力与周边的强大日耳曼部落相对抗,因此他们的早期扩张只能针对暂时没有人涉足的罗纳河中下游——即便如此也不能触及东哥特人在普罗旺斯沿海的领域。
因此勃艮第人对自身的定位一直是很清晰的,他们是法国东南部罗纳河流域的中型部落国家,基本盘是罗纳河和索恩河上游的河谷与平原。
我们再次假设,如果勃艮第人成功整合并同化了罗马时代的富裕的交通要道罗纳河谷,并因此具备了与法兰克人一战的能力,最终将北部的法兰克人部落和西出莱茵河的阿勒曼尼人部落击败,勃艮第人传奇的国王 Gūðhere 最终像查理曼一样戴上了法兰克的王冠,并宣布自己是“勃艮第人、法兰克人和阿勒曼尼人的王”,那么他的王都会选择在哪里呢?
最大的可能是第戎,出于方便控制新占领区和便于从根据地寻求力量这两条原则,第戎处于勃艮第人最富饶的核心区索恩河平原中,又位于索恩河西岸的 ouche 支流上,向西就能直接进入巴黎盆地;如果 Gūðhere 更加大胆一点,学习克洛维的做法,凭借老根据地的力量将首都迁往与老根据地接壤的新征服地区的核心,那么也许巴黎会是个选择。
我上面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想告诉读者,巴黎并不是法国“天定命运”的政治经济中心,本质上,巴黎是一群根据地在北法的统治者,出于方便对全法兰西进行统治的目的,设定的统治中心。其地位并不是从一开始就那样崇高,而是后天全法国的资源不断积聚于此和从王国时代流传下来的历史惯性大大加强了她的地位。
就拿巴黎在全法国交通网上的地位来说,像下图这样的以巴黎为辐轴的铁路网,虽然在建成之后就几乎使得巴黎的地位不可撼动,但是在建成之前,试问哪一个法国中部的城市不能充当一个同样的交通枢纽呢?奥尔良——卢瓦尔河上最重要的渡口,南北的分界线,更靠近法兰西大陆部分的中心位置,为什么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