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葡萄牙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薩拉馬戈
(José
Saramago)
在他的小說〈〈詩人雷卡多•黑伊斯逝世那年〉〉
(
O año Da morte de Ricardo Reis
)
和〈〈所有的名字〉〉
(
Todos
os Nomes
)
中
,
曾反覆書寫詮釋
,
提及萬事萬物只因「名」而呈現差異
;
而原本相同之物
,因不同語言不同國度,或發音不同,繼而造成理解上的困惑,但是歸根就底,不是什麼天大的事,其實就只是一個「名字」而已。耐人尋味的是,〈〈所有的名字〉〉中,整部小說人物只提及一個不知其姓的名字「何西」
(
José
)
,在保存「所有的名字」的戶政事務所工作,其餘人物均變成「無名氏」,似乎刻意掩蓋名字的重要性。孔子做《春秋》,「必也正名乎」,似乎又強調名正言順的意涵,名字與其背後的意義又顯重要非凡
!
宇宙芸芸眾生齊聚,依薩拉馬戈的詮釋,就是
「所有的名字」的集合罷了,其間絕大多數是「不知名的名字」,或是相同的名字存在於不同的語言當中,但恆常少有人去釐清或探尋究竟。
因此,我們想到一個名字
—Teresa
(
泰瑞莎、德蕾莎、德蘭
…
),
這個名字泰半的人都不陌生
,
一提到
”Teresa”
,
依每個人喜愛和接觸的領域而有不同記憶與聯想
,
許多人立刻想到歌聲柔美、名揚東亞卻不幸香消玉殞的藝人鄧麗君
--Teresa
Deng
,
鄧麗君讓人為之如癡如醉的歌藝讓她的
Teresa Deng
的外文名字一樣風靡
,
亞洲中文國度之外的歌迷對
Teresa
Deng
耳熟能詳。從流行文化越界到另一個服務奉獻的畛域,
不少宗教界人士,天主教修會尤然,或是從事慈善服務志業的人,也不會遺忘一九七九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德蕾莎修女
(
Madre
Teresa)
。德蕾莎修女畢生奉獻自己、長年於印度幫助貧窮人士,為宗教的宗旨劍及履及,親身立下最好的勵行模範。年輕世代追星族,連偶像的外文名字都朗朗上口,甚至銘記在心,也許他們就想到其他許多擁有這個名字的各行各業人士。或許自己慣用的外文名字就叫做
”Teresa”
!
許多女孩子求學時代就學的女子學校就叫做「德蘭中學
/
德蘭小學」之類的名稱,莘莘學子可曾探究校史淵源?名字有多少象徵意義呢?又有多少故事呢?
好比哥倫布的發現之旅,要到東方,卻到了地平線另一端。我們要從東方航向地中海
—
西班牙歷史上文治武功最輝煌璀璨的時代莫過於所謂黃金世紀的十六、十七世紀,涵蓋文藝復興與巴洛克兩個思潮的盛世。十六世紀文藝復興下半葉菲利普二世承襲父親卡洛斯一世奠定的大業,繼續西班牙王朝盛世。十七世紀巴洛克時期菲利普二世子嗣主政,百年政權延展至菲利普三世、四世、五世。嚴格看待,西班牙全面的盛世僅為十六世紀,這個世紀的主流思潮與文化動態便是神秘主義
(misticismo)
的盛行。菲利普二世性格上的猜忌、多疑、執拗、堅持,宗教上的尊天主教反改革,諸多政策與備受爭議的處世作風,讓他成為比其雄才大略、遠征拉丁美洲與東亞的父親
—
卡洛斯一世更為歷史研究論述的焦點。菲利普二世的時代,自從與英國無敵艦隊一役潰不成軍之後,政治勢力漸趨式微,文化則依然鼎盛。菲利普二世虔誠的宗教信仰催化神秘主義的推廣與發展,他的時代就是神秘主義的時代,他主政的文化就是獨尊天主教的文化,舉凡文學、藝術、音樂、戲劇
...
等等,無不籠罩在神秘主義的氛圍下,任何文化建樹宗教的影痕更見深刻。這樣幾近於政教合一的國家政策與社會風氣,綿延拓展至其殖民地拉丁美洲及遠東。
質言之,宗教恆常被獨立看待,被視為是「不可褻玩」的神聖活動與儀式。人們尊崇宗教的獨立性質,瞻仰膜拜祂神奇或超自然的事蹟與呈現,時而忽略宗教與其他文化介面的親近關係。近來宗教的研究與探討逐漸開拓,與其他文化、生活內涵、以及文學等介面結合探討的研究日漸蓬勃,本文試圖從文學與宗教的互動關係,探究西班牙黃金世紀神秘主義的面向,欣賞宗教的文學況味與文學內涵。多方面窺探宗教的本質與主題後,則可發現宗教與文學彼此相互為用,寫作更具內涵,更具深意。西班牙十六世紀的文學創作,尤其下半葉的發展,便以宗教為依歸,文學書寫亦以彰顯宗教主題與靈修為標的。這樣的時代造就
Teresa
時代的來臨
—
聖女大德蘭修女
(Santa
Teresa de Jesús
或
Santa Teresa de Ávila
,
1515-1582)—
於此衍生,
Teresa
之名於焉流傳。
聖女大德蘭修女,有兩種通稱,或稱為亞維拉的聖女大德蘭,或是耶穌聖女大德蘭,一五一五年生於西班牙亞維拉市
(
Ávila)
。
Teresa
之名,源於希臘文
”teriso”
或是
”terao”
,為「培養、修練、習取」之意。大德蘭修女七歲便喜讀聖徒列傳等書,與兄長一同探究宗教意旨,並跟隨神父聽習道理。潛移默化中,對宗教益發投入,多次感受與主相遇的「狂喜」
(extasis)
狀態,成群天使圍繞的奇境,天使預言她將成立赤足修會的徵兆,益使她相信主在指引她的人生之路。聖女大德蘭在聽習道理過程中,深刻感受傳統宗教自持的力量與修行,引發對現形修會的改革意念。因此,她承襲原有的加爾默羅修會
(Carmelo/Carmelitas)
組織,但以更嚴謹的修身方式與信仰修練,效法最初在加爾默羅山隱居修行的前輩,崇尚儉樸、清貧,主張生活以天主為中心,潛心禱告、沈思冥想、瞻仰,以求臻於最高境界,與主心靈溝通。一五六二年聖女大德蘭成立第一個加爾默羅赤足修會(
Carmelo
Descalzo
)。
“Descalzo”
意為赤足,引申為苦行之意,發音擬似
“Descansado”(
休息
),
喻為修養生息、安詳寧靜。
大德蘭修女以赤足作為修行象徵(修行者穿一雙簡便的麻草脫鞋以示儉樸刻苦),以此試煉並體驗與主心靈神會的歷程。加爾默羅赤足修
會清貧耐勞的要求層次,可從另一個知名例子探其究竟,那就是十七世紀巴洛克時期墨西哥女詩人
—
璜娜•茵內斯修女
(Sor
Juana In
és
de la Cruz, 1651-1695 )
的經歷。
璜娜•茵內斯修女有第十位女繆思之稱,長久以來,文壇或女性主義研究領域向來視她為
拉丁美洲女性之聲的先驅,她也是西班牙巴洛克「詩」風延展到拉丁美洲傳承的顯例,十六歲時
璜娜•茵內斯修女
接觸加爾默羅女赤足修
會,但是終因不適種種嚴苛要求而離開,另擇取聖赫羅尼摩(或稱聖耶柔米,
San
Jer
ónimo
),爾後一直歸屬此修會至逝世。容或有其他因素,但以赤足修會的教規,連
璜娜•茵內斯修女都未能堅持可見一般。
因此,大德蘭修女效法先人的修行,需能忍受離群索居、寂寞獨立、靜思觀看、不斷默禱
..
等養性工夫。大德蘭修女神秘主義理想的實現則因
一五六七年認識聖若望十字
(San Juan de la Cruz, 1542-1591)
而更加劍及履及。大德蘭修女
引聖若望十字入
加爾默羅修
會
,擔任
男性神職與修會的改革工作。自此兩人潛心修道,奔走各地宣揚教義,排除反對聲浪,共創辦十七個女修院、十六個男修院。在菲利普二世大力宣揚天主教的政策下,
大德蘭修女和
聖若望十字自然成為西班牙神秘主義的代表人物,他們兩人宗教活動與靈修體驗的寫作或文字記載
—
散文、詩作、雜文
—
儼然
成為西班牙黃金世紀的文學瑰璧。
大德蘭
修女雖然標榜先人冥思觀看的靈修方式,但認為實際體現不只是「想」很多,而是需「愛」很多,具體行為則是透過禱告。她的靈修經驗與創立修會的歷程讓她著述豐富,成為今日宗教與文學領域研讀的典籍。全數作品均為自傳性質的靈修經驗談。《完美之路》
(
Camino
de Perfección
)
剖析自己不同層次的默禱及感應神召的力量,逐步達到性靈完美的境界;她也勉勵修行姊妹要做「堅強的男人,有淚不輕彈」,敦促勵行教會改革宗旨。《修會創立之書》
(
Libro de las Fundaciones
)
則是勉勵姊妹篤志修行
,
堅定靈修的意志與力量
,
並透過修會的成立達到推廣赤足修會的目的。
大德蘭
修女最重要著作《心靈之城》
(
Castillo
interior
)
或譯為
《內在的城堡》
,
又名《七級浮屠》
(
Las
moradas
)
,
其間詮釋靈修的階段與步驟
,
亦是邁向心靈之城的必經之路
。這七個步驟與過程原指七處寓所,每一處為一個修行場域與試煉,分別是:
心靈之城之「入門
─
路的追尋
─
誘惑
─
結合
─
改革
─
外出之路
─
海闊天空」
,
此七處場域是
大德蘭
修女從事教會改革與靈修的諸多
試煉與
體現。
大德蘭
修女將靈修生活喻為迎迓裝滿鑽石的城堡,猶如天堂般炫麗引人,內有大小高低不一的浮屠,前三級是思索,後三級是領悟,登峰造極第七級則是心靈與天主契合,
海闊天空任遨遊
。這本作品是
大德蘭
修女的見證,也是後世研讀她一生奉獻宗教的經典之作。此外,書信也是
大德蘭
修女神秘主義之旅所書寫的鮮活見證,計有四百封。
聖女大德蘭
之所以在宗教與文學介面流芳百世,歷史背景與社會潮流是一股力量,另一方面,她個人在宗教上的諸多創舉與珍貴經歷亦使天主教會肯定其貢獻與力行。她在自傳中提及透過禱告,心靈昇華,甚至感受肉身騰升上空達一公尺高的狀態。然而,
大德蘭
修女最顯著的宗教修行與體驗便是她敘述的
「刺身」(
Transverberación
)經歷,歷經四百二十年來,文學、藝術等方面都有描繪她這番經歷的創作主題。大
德蘭
修女自述
「刺身」(
Transverberación
)的體驗,是一段與主心靈契合,人、神智識合一的境界,也是她勵行禱告,多次「狂喜」境遇中最高階的體驗。
我看到天使以人的形體出現在我身體左側,坦白說,雖然我經常看到天使出現的情形,但是現在這種現象是極少情況,讓我好生訝異。這些天使是屬於智慧的影像。天使身材短小,十分美妙,祂的臉龐容光煥發,和其他許多高大的天使一樣,彷彿火焰點燃的光芒。應該是我們所說的九級天使中第二級專司知識的小天使
......
天使手握長柄的金製劍戟,劍端像一把點燃的火焰,霎時,我彷彿覺得劍戟刺進我的心窩,穿透我的五臟六腑,當劍戟拔出時,我感覺五臟六腑隨劍拖出,頓時讓我感受到整個身體在主的大愛中燃燒,那痛楚是如此密集,讓我呻吟不已
;
然而,那劇烈的痛楚卻同時讓我感受到奇異的甜美,那般輕柔溫和,讓我捨不得離開它
/
祂。
這樣一個錐心之痛的苦與異常甜蜜的感受,肉體的痛楚產生銷魂狂喜的心靈狀態,讓大德蘭修女渴望死亡的世界,以便恆久保持這份與主相遇的機緣。因此,她將這種難能可貴的際遇以詩篇書懷記載。〈我死,因我不死〉描述超脫的境界,無我的狀態,生
/
死無疆界
的意念。
我活著
,
不活在我
軀體
我期待昇華的生活
我死,因我不死。
我因愛而死後
我便活在軀體之外
因我活在主心中
祂要我在祂身邊
我將心獻給祂時
也獻給祂這句話:
我死,因我不死。
.....
唯有秉持此信念
我活著,我必須死
因為活著死亡
才能確保我的希望
在活著當中臻於死亡
別遲疑,我等待你
我死,因我不死。
「我活著
,
不活在我
軀體
」、「我死,因我不死」此種邏輯上不會同時存在的兩種意念或行為,又如「理智的瘋狂」等敘述
,
在西文詩韻格律中稱為
”ox
ímoron
”
,成為
大德蘭修女詮釋人、神空間相隔又緊密關係的書寫方式,同時也是十六世紀神秘學作家群特別喜愛運用的對比重複詞語法。大德蘭修女在此方面對神秘主義寫作的影響另樹一格。
另外,〈流放的嘆息〉
(“Ayes
del destierro”)
中釋放出對人間之地無所眷戀,希冀透過死亡之路與主融合的想望。塵世猶如愁泉淚谷,死後方得安息永生。
這些可視為心靈層次的渴望。但是,此處訴說的死亡的真意是「生命的實踐」,所以,大德蘭修女益加體會到現實生活中因愛受苦的真諦,如此始能真正與主融合為一。她寫下:「我找到唯一讓我活著的理由,那便是吃苦,這也是唯一我所渴求」。因此,從一五六
O
年開始,大德蘭修女發宏願散播福音,宣揚理念,加速創辦赤足分會,以「刺身」的靈驗勵行她對主的承諾,終身為主奉獻,在人間為大愛受苦。大愛的詮釋與力行經歷,我們也在印度
德蕾莎修女的生平中找到,她逝世後留下的生平紀錄與個人感受《大愛》,以文字訴說她生活力量的來源與大愛的散發。聖女
大德蘭
「刺身狂喜」(
Transverberación
)的經歷在一
五八二年
她逝世後得到印證,醫界將她身體解剖,報告指出她的心臟有一道既深且長的傷痕。宗教界咸認這便是她自述中提及的「刺身」體驗,因靈修之功所遺留下來。
從十六世紀、十七世紀西班牙神秘學的盛行,再回歸省思中世紀的宗教氛圍,實則延續中世紀以神為中心的意旨及宗教精神。中世紀西班牙宮廷詩代表傑作曼里奎
(Jorge
Manrique)
的〈悼亡父詩〉詮釋的「塵世受苦,死為永恆」的意旨,勉人無需畏懼死亡的詩句,和大德蘭修女的讚美主,以天堂為永恆寓所的思維所傳遞的是類同的訊息。當然我們也可以說宗教無分世代,其精神與宗旨一以貫之,但是在西班牙黃金世紀的社會文化特色中,宗教大盛尤其引人矚目。閱過大德蘭修女的〈流放的嘆息〉,我們讀曼里奎
(Jorge
Manrique)
的〈悼亡父詩〉
(“Coplas por la muerte de su padre”)
,可以感受
他們釋放塵世哀愁的觀念,死後的「生命」才是可追求之永恆境地。
這個世界是一條
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道路
—
—
一處沒有痛苦的寓所。
理智的判斷始能
在人生旅途中
不致迷失方向。
我們出生便開始旅程
一生都在旅行奔波
死亡抵達那一刻
我們才會到達目的地。
因此,我們死亡那一刻
便是駐足歇息之時。
中世紀文人書寫人生,面對生命與死亡提問「當下」
(
carpe diem
)
與「何處」
(
ubi sunt
)
兩大問題時,恆常便是與宗教的議題銜接起來,曼里奎這
首祭亡父的人生思索,和大德蘭修女的人生智識追尋乃殊途同歸。
大德蘭
修女的作品文體較屬口語形式,迭有即興的錯誤句法,或是自然感受的隨筆,若干著作則是應教會之請而作,非從文學創作動機出發,由此闡釋她靈修見證的自然與真實。聖若望十字的文筆則雋永安逸,文學況味更濃。然而因著時代的催化與鼓吹,兩人的宗教實質書寫,皆已濡染成為文學的經典。聖若望十字的〈心靈的黑夜〉
(“Noche
oscura del alma”)
對暗夜的詮釋與比喻,已成為詩學研究的範例,一般暗、夜、黑
…
較常傳輸負面否定的思維,在聖若望十字的心靈感應中,以文字詮釋「黑夜」兼具主動與被動的狀態,正面與負面的對比,是一處靜謐祥和的仙境,化鬼魅異境為寧靜安享之鄉。在那樣萬籟俱寂的氛圍下,他敘述了類似大德蘭修女「刺身狂喜」的際遇,一股魂魄悄然飄昇,以效法先賢登加爾默羅山之頂的修練為譬喻,達到與主心靈相通,怡然神交的境界。這首詩寫於禁錮托雷多省監獄期間,彼時因宣揚改革理念而遭監禁,個人卻不因桎梏而放棄理想,因此此詩又題為〈攀登加爾默羅山〉
(“Subida
al Monte Carmelo”)
。
幽黯的黑夜
燃燒愛的渴望,
喔!愉悅的時刻!
我悄然離去,無人知曉
屋內一片靜謐祥和。
聖女大德蘭與聖若望十字逐步完成成立修會的心願後,一五八二年,大德蘭修女行腳至薩拉曼加
(Salamanca)
省的阿爾巴•多爾梅市
(Alba
de Tormes)
,仍為成立修會與改革之事奔走,然彼時已無力返回故鄉亞維拉,修會姊妹原以為她會堅持回到故鄉長眠為願,然而她一句:「此處豈無葬我區區肉身之洞
?
」,流露她隨遇而安,自由自在的心,最後抒發自己的心情:「喔!主啊!我們面對面相見的時刻終於來臨」
!
因此,修會遂將其遺體埋葬在阿爾巴•多爾梅市。亞維拉市的故居則保存她克勤克儉的靈修生活,手稿、生活起居、用品等真實寫照。聖女大德蘭逝世後,她所建立的典範在西班牙與天主教國度更加流傳鞏固,每年十月十五日作為她的紀念日。一六二二年羅馬天主教會宣福禮追封聖女封號。然而,大德蘭修女最為人熟知的圖像,應是
十七世紀義大利雕塑家喬凡尼•羅倫佐•貝尼尼(
Giovanni Lorenzo Bernini
,
1598-1680
)為她「刺身狂喜」經歷所做的雕塑作品。羅倫佐•貝尼尼本身亦是神秘學的信徒,他反對彼時頗為盛行的矯飾風格,強調凸顯人物的姿態與表情的雕塑作品,以混合材料處理人、神不同空間的方式,將大德蘭修女描述的「刺心狂喜」
(La transverberación)
表現的淋漓盡致。〈聖女大德蘭修女的狂喜〉
(
1645-52
)這個雕塑
現保存在羅馬的維多利亞•聖母瑪麗亞教堂。這一尊呈現為聖靈受苦的圖像,為神之愛奉獻的情操與喜悅,爾後卻成為心理學家、宗教學家和性學家研究論述的題材。大德蘭修女敘述的心靈層次已被若干論述解釋成感官、生理和情慾反應使然。法國作家巴塔耶
(Georges Bataille)
談論情慾的散文論述《情色論》
(
L´Érotisme
)
便將神秘學中的心靈感應與情慾的感官想像一併探討,試圖解析大德蘭修女「刺心狂喜」的身心反應非宗教靈修,而是正常生理反應。文中並舉例一位曾經潛心修行,與聖女大德蘭一樣虔誠女子的經歷,爾後嫁做人婦,驚覺過去曾經有過天主降臨的感應與婚後的性生活反應無異。然而這項論說卻無法在獨身守貞的聖女大德蘭身上得到印證。雖說聖若望十字亦有類似的告白,與聖女大德蘭時而亦有交換彼此靈修經驗的際遇,從這個觀點解析,再閱讀聖若望十字的〈心靈的黑夜〉一詩中種種描繪,宗教的神秘與情色的思索則耐人尋味了。當然,也是宗教與情色無止境的永恆辯論。
巴塔耶的論述是屬於爭議性的議題。聖女大德蘭相關的題材與創作另外尚有一九六二年西班牙導演歐度那
(Juan de Orduña)
的電影作品,他將大德蘭修女的生平拍成〈德蘭修女傳〉
(
Teresa de Jesús
);
時空相隔,電影文本和彼時時代又顯落差。一九八
O
年代西班牙也開始觸及蔚為風尚的女性主義議題時,神秘主義象徵的大德蘭修女生平與著作亦被重新詮釋,包括前述的
璜娜•茵內斯修女,論者均以跨越宗教介面的探討,重新解讀這兩位宗教傳統中可能醞釀與壓抑的前衛思想,否則亦難能在
宗教學上有此見識與建樹。如果我們仔細搜尋聖女大德蘭若干文章敘述:「眾姊妹有淚不輕彈
...
要喝叱男人,女人不要淚流退縮,深陷魔鬼伎倆,眼淚是珍貴之物,只能為「主」流(留)
」,或許是女性主義論述援引延伸論述的基礎。
十六世紀聖女大德蘭的崇高情操與神聖象徵,如何因時間蛻變或空間挪移,或是其他文化因素而轉化成另一種迥然不同的另類形象呢
?
大德蘭修女和聖若望十字所屬的加爾默羅修會(加爾默羅源自希伯來文,為花園之意),其歷史可遠溯自西元前八世紀,西元十三世紀才獲天主教會允許,與道明會和方濟會成為三大托缽修會組織。加爾默羅修會
(Carmelo)
因卡門聖母
(Virgen
del Carmen)
顯靈加爾默羅山,故而尊崇聖母卡門。加爾默羅修會雖然分佈歐洲各地,但是卻是在西班牙生根茁壯,形成一股中流砥柱和信仰風潮。目前全世界有加爾默羅赤足女修會
835
處,赤足男修會
490
處。
十六世紀透過大德蘭修女和聖若望十字的改革,兩人鮮活的體驗與見證,以苦行僧的方式遊走四處宣揚理念,以及兩人留下的作品的推廣影響,讓
加爾默羅修會
發揚光大
,使得由「加爾默羅」
(Carmelo)
衍生的名字「卡門」
(Carmen)
和供奉的聖母「卡門」(
Carmen
)成為父母親為女兒取名的最佳選擇,期待女兒得有聖母「卡門」的德慧與恩典,或得聖母庇佑,得有心靈修行之性情,「卡門」之名因而蔚為風尚。然而,這樣的「聖名」終因法國作家梅里美的改寫而改觀。爾今,除了天主教國度的人士較為熟悉「卡門」之名的淵源或宗教歷史外,泰半的人士聞「卡門」之名,記憶聯想的圖像必然是歌劇《卡門》中那位蕩婦「卡門」
—
西班牙、安達魯西亞、吉普賽
—
的影像隨即湧上腦海。阿根廷裔法籍的文化評論家卡洛斯•塞拉諾
(Carlos
Serrano)
在《卡門的誕生:象徵、神話與國族》中告訴我們這個由宗教轉而為村婦之名的流變。十九世紀法國作家梅里美(
Prosper
Merimée
)旅遊西班牙時,所到之處,發覺名喚「卡門」的女子不勝枚舉,書寫小說《卡門》
(1845)
之時,試圖以此作為反映西班牙民風的一種現象,或許未曾考量與聖母卡門或加爾默羅修會的關係,爾後的發展與成名可能超乎其想像。然而,梅里美的「卡門」並非獨創,應說他在西班牙的旅遊經驗中,自然而然熟悉這個名字,並感受到其普遍流行的風尚,繼而挪移至作品中。在小說與歌劇卡門問世之後,西班牙人對聖母卡門與村姑卡門的分界仍然涇渭分明,亦不覺有何冒犯之處。學者文人彷彿試圖解說西班牙除了聖母卡門,亦早有村姑卡門的流傳。其中尤以九八年代文人安東尼歐•馬恰多
(Antonio
Machado)
的胞兄馬奴葉•馬恰多(
Manuel
Machado
)的現代主義詩風一首讀畫詩為代表。馬恰多兄弟是安達魯西亞人,書寫南方姑娘或許筆觸更貼切。這首讀畫詩描繪美國肖像畫家沙金特
(John
Singer Sargent, 1856-1925)
的畫作〈卡門姑娘〉
(Carmencita)
,實則間接反映梅里美的影痕。
這位美國西班牙人,又如此法蘭西風情
卻是道地的西班牙姑娘
—
讓全世界共享
—
她的眼眸散發一股熱情
發自貞潔少女戲謔的心
細手輕擺優雅豐臀邊
在那古銅色澤膚質上
隱藏一把匕首和披巾
不論是民謠也罷,詩人名作也好,或是以繪畫作品中已有非聖母形象的卡門來佐證非梅里美獨創,但是考據的可靠年代與文獻,這些時間與人物均為二十世紀初期面世,均在梅里美完成《卡門》作品之後,也在比才的歌劇《卡門》之後。有趣的現象是,隨著《卡門》益加風靡,成為舉世聞名的藝術表演傑作後,從此象徵祥和慈愛、儉樸純潔的聖母之名的「卡門」亦被代表善變、水性楊花、浮華的村姑「卡門」取代,「卡門」的另類圖像儼然建立,潛移默化中,十九世紀以前西班牙盛行以「卡門」為女子命名的現象與比例逐漸遞減,然與此同時,一股根深蒂固的衛道心理,產生為宗教樹立另一個圖騰的想望逐漸醞釀沸騰,因此,另一個聖母之名
—
蒙瑟拉
(Monserrat)
則逐漸盛行,漸次取代卡門的傳統與習俗。人們以聖母之名命名,取其宗教意涵和聖德傳統,窺其演變,大德蘭修女
”Teresa”
以創赤足修會為先驅(推崇「聖母卡門」,
Carmelitas/Virgen
de Carmen
),是為卡門之名的根源,而後世則以聖女大德蘭之名創「德蘭修會」
(teresianas)
,視她為修會守護神,發展更為迅速普及。
”Teresa”
(大德蘭)依然保有她聖潔之名,為世代沿用。然而她致力改革新創的修會之名
—
加爾默羅赤足修會,社會則衍生兩種迥然不同的對待:宗教的聖母卡門和歌劇的風情女郎「卡門」,卡門之名雖不至聲消匿跡,景況則未若往昔昌盛。
如今後世處理神秘主義的作品時,探討聖女大德蘭其人其作時,恆常從宗教的介面切入,剔除非宗教因素的隱喻,文學觀點的解析亦逐漸淹沒,彷彿不再被視為文學創作,而是宗教福音的實踐文本,但是黃金世紀的西班牙文學史一旦排除這段神秘主義作品,恰似形同空白。如今我們面對這個流傳又熟悉的「名字」的背景故事時,一如神秘主義詩
”oxímoron”
那種兩種矛盾相悖的觀念並置那樣令人詫異:
聖女、蕩婦、
神秘、瘋狂=德蘭修女
vs.
蕩婦卡門,「靈」或「性」這種多重可能的詮釋與蛻變,
窺他者之域的文化背景與軼事演變時是如此令人玩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