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靖
我的书斋名曰“醉雪堂”。朋友们不明白,我却暗自高兴,想想我的沉醉也是有缘由的。
雪堂的来头不小。雪堂的主人名耀千秋。
北宋元丰四年(1081年),贬谪黄州的苏轼因家大口阔难以维持生计,遂通过故人马正卿向黄州府要了五十亩荒地亲自耕种,由于荒地位于黄州城东门外,遂自号“东坡居士”。元丰五年二月,苏轼在东坡之上,筑草屋五间,房子落成之时,适逢大雪纷飞。苏轼有感于雪的品格,将所作之室起名为“雪堂”,并在四壁画满了雪花。友人李通叔以篆体书写“雪堂”二字,苏东坡将其作匾高挂于门额之上。不久,苏轼作《雪堂记》,极赞雪堂之美。
我陶醉于赤壁山径的厚重。就是在这个看不起眼的山凹里,就是在这所简陋的草堂内,苏轼创作出了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二赋一词”,同时也写下了被世人公认的“天下第三行书”——《黄州寒食诗》诗稿。甚至在黄州的最后几天,苏东坡也是饱含热泪写下了《满庭芳·归去来兮》一词,留赠黄州父老。流芳万代的文坛巨擘在这里躬耕陇亩,完成了艺术与人格最高峰的完美交融。沐浴在文风和煦的氛围里,它勾起我一个又一个悠远的梦境。这里是苏东坡的故居,也是古城黄州的文化之根。客居黄州二十载,我最心仪的就是这块宝地。多少个晨曦,我在它的臂弯里锻炼;多少个黄昏,我在它的小径上独步;每当我看到雪堂静静地掩映在遮天蔽日的香樟树下,飞檐翘角,黑瓦朱楹,大写的“人”字型屋顶两边,二龙翘首相望,新竹深深,浓叶款款,雪堂显得格外的朴素宁静。我的心也变得格外清静。在这里我得到的是一种灵魂的安抚,是一种精神的再生。
我沉醉于雪堂门前的花香。梅花是苏东坡一生的至爱。苏东坡曾在雪堂前亲手栽种一棵红梅,并写有吟咏红梅的诗四首。其中为人称道的一首是“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苏东坡将红梅形容为冰雪之容、桃杏之色,被人们赞为咏梅的绝唱,被画家作为红梅画作的佳题。苏东坡不仅用诗词来咏梅,而且用画笔来表现梅花。他的《东坡老梅》图,风格高标但不孤傲,道路坎坷而襟怀旷达。可惜的是,东坡先生亲手栽下的红梅生长近五百年后枯死了。所幸的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雪堂前移植腊梅、白梅、红梅各一棵,为雪堂增色不少。每年初春,三种梅花次第开放,淡黄腊梅的雅致,白梅独韵的高标,粉红梅苞的亮丽,鲜活了古老雪堂的春色,品味那“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的诗句,便觉着雪堂有了生命和灵魂。
我心醉于历史与传奇的遐思。在这里我常常联想翩翩,思绪渺渺。我有时想到,苏东坡居雪堂时,有哪些名人来访问安慰过他,他们在雪堂怎样交谈;朋友来了,他们吃些什么菜,喝的酒是多少度的,是温热喝还是冷饮呢?夏夜山上的蚊子多,是如何驱蚊呢。苏东坡躬耕田地请老农当顾问吗,他劳作时宽衣解带吗,打赤脚怕痛吗?而那时的苏东坡不仅是一个地道的农民,而且视万物为朋,与大自然为一体,他已经“化”在百姓之中。每当他面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常是开怀畅笑,吟咏不息。但他毕竟是大文人,笔是生命,即使手笔不写,心亦澎湃啊!当他远离权贵倾轧和小人祸害后,当心灵开阔而思绪洞开后,再拿起如椽之笔,仿若神助,近乎天籁,写下千古绝唱之二赋一词。一座文学的珠峰诞生了。那一夜,他是否举杯邀月?他是否一醉长歌,铁笔带电?……这些,只有心的遐想了,而真实的一定比想象沉重而苦难,是灵魂蜕变后的再生。
我狂醉于苏轼浮沉旷达的人生。东坡雪堂的主人少年得志,却大起大落数次,但他面临苦难,却是乐观面对,不自困于怨怼仇恨之中,运用选择的自由,他反而在逆境中成就了千古文章。人生在世,难免坎坷,困难和挫折是不可避免的。东坡一生得意不足一二,坎坷八九之多,在别人难以忍受的日子里,他能顶得住,他在一折再折,一贬再贬的情况下还胸怀鸿志,想为国民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当性命攸关的时刻,家人啼哭送别,他却历险如夷,坦然处之,看他怎样一个感人动人的乐观精神!一个人得意时乐观容易,但失意后便易变成悲观。古往今来,面对人生的成败得失,有谁能真正地超越,又有谁能真正像苏东坡这样放得下、看得开?他对现实人生的热爱,在顺境中的淡泊,在逆境中的从容,面对境遇变化时的通达永远昭示我:生命是何等的伟大而高贵,人生的苦难又是何等的平淡和无常……
独坐雪堂的夕阳里,我为自己的闲适而自慰,我愿多些静悄悄的的时光,深深沉醉在雪堂的臂弯里,不醒!
(责任编辑:龚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