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 有限性的解释学
海德格尔“宗教现象学导论”中的实际性问题

海德格尔“宗教现象学导论”中的实际性问题

末世论与死亡

——海德格尔“宗教现象学导论”中的实际性问题

文/长翊


1920-1921冬季学期,海德格尔于弗莱堡大学开设“宗教现象学导论”课程,在该课程的第二部分,海德格尔对《新约圣经》中保罗书信的部分篇章进行了现象学解读。 其中,在对基督再临(Parousia)与末世论(Eschatologie) 的解释中海德格尔第一次较为完整地刻画了时间性的概念,这构成了他的哲学发展中的重要环节。本文将展开海德格尔对末世论的相关论述,说明末世论如何促使基督徒本真地生存;进而理清对末世论的分析在理解“实际性”概念中的意义;最后,本文将简要地指出,随着海德格尔思想的进一步发展,末世现象让位于死亡现象。



原则


海德格尔现象学解释学(Hermeneutik)的首要原则在于赢得相应的解释学处境, 这一原则正是在“宗教现象学导论”这门课程上被提出的,而对保罗书信的解读则是海德格尔解释学在文本上的第一次运用。在进入对《帖撒罗尼迦书》的解读前,海德格尔提出了赢得解释学处境的要求,他称这一处境为“实行历史的处境”(vollzugsgeschichtlichen Situation); 但实行(Vollzug)、历史(Geschichte)以及处境(Situation)的概念及三者间的相互渗透着的关联仍需得到进一步的说明。

在一般意义上,处境概念指涉了人的生存活动所发生的场所、情形,在现象学的意义上,则是经验(Erfahrung)所发生于其中的情境。海德格尔首先对现象学的经验概念进行了说明,经验包含了两重性,一是被经验的内容(Erfahrene)、二是经验的活动(Erfahren)。 海德格尔认为,我们可以就三个方面向经验发出追问:

1.源初的“什么”(Was),即就被经验的内容来问,海德格尔把追问的结果称为内容意义(Gehaltssinn);

2.源初的“如何”(Wie),即就经验活动的方式来问,其结果为关联意义(Bezugssinn);

3.源初的“如何”(Wie),不是就经验活动的方式、而是就关联意义本身的实行方式来问,其结果为实行意义(Vollzugssinn)。

海德格尔认为,现象学的“现象”(Phänomen)指的是以上三重意义的总体,现象学就是对这一总体的阐明,给现象以logos.但这一说明仍过于形式化了,除了对胡塞尔的经验概念进行的形式上的改造外,诸如内容、关联与实行等概念的内涵仍需进一步解释。事实上,海德格尔在上述对经验的界说之前,已经对经验概念做了准备性的规定。

源初的经验对于海德格尔来说向来是生活经验(Lebenserfahrung/Er-leben)或实际的生活经验(faktische Lebenserfahrung), 上述对经验的结构划分乃是对生活经验的结构划分。海德格尔对这个概念的规定如下:


Faktische Lebenserfahrung ist die »einstellungsmäßige, abfallende, bezugsmäßig-indifferente, selbstgenügsame Bedeutsamkeitsbekümmerung«.


实际的生活经验是“对意蕴的设身的、下落着的、在关联上无差别的、自足的关切”。


意蕴和对意蕴的关切构成了实际生活经验。海德格尔认为,“意蕴”乃是实际生活的实在性特征(Wirklichkeitscharakter),在生活中与我们打照面的不是某种康德哲学意义上有待表象的质料的杂多,而向来都是有意义的东西,“甚至最琐屑的事都是有意义的”。 所谓的“在关联上无差别”和“自足”表示的是无论我们以何种方式与事物打交道、无论事情发生在生活的哪个角落里,它们都能够在作为意蕴整体的生活当中得到领会。 这种“能够”并不是某种逻辑上的可能性,而是说,我们向来都如此这般地去与事物打交道,海德格尔把这种特征称为下落(Abfall),一种滑向意义的倾向(Hang),在“纳托普报告”中,海德格尔把它叫做“生活实际地经受着的内在的厄运(Verhängnis)”; 这种命定的倾向指示着人的实际性和有限性——就必然而言,它是人的实际性;就可能而言,它是人的有限性。这种对意义的可能性的追求海德格尔名之为关切,尽管Bekümmerung最终被Sorge取代,但从一开始,它们所指的一直是人的生存的基本现象。

在另一个规定中,海德格尔把生活经验称为“持续变动的诸处境之联结”(ein stetig wechselnder Zusammenhang von Situationen)。 所谓的诸处境指的是具体生存活动所处的情境,海德格尔举的例子有“步入课堂”、“登山”等;处境跟随着实行的变动而变动,各处境在这种变动中相互渗透、相互勾连。Zusammenhang在此指的不是各个过程或事物的排列组合,而是延展(Erstreckung), 在其中诸如宗教的生活、艺术的生活等纷至沓来;因而,诸处境之联结指的就是生活本身的延展性。但生活本身的这种延展性恰恰有赖于一种向心力的维持,以使其免于变为某种漫无边际的绵延(durée)的危险, 这种向心力被称为体验的居有特征(Ereignischarakter der Erlebnisse) ——海德格尔在这里取Ereignis的字面意思来理解这个概念:据为己有,er-eigenen mir.一切体验(Erleben)都是“我的”体验,这一说法在形式上类似康德所说的“‘我思’必须能够伴随着我的一切表象”, 但海德格尔强调这种“我思”意义上的“我”必须建立在一种“完全具体的、历史上实际的自身(Selbst)”的基础之上。 在诸处境的渗透与延展中,一个现象学的“历史的我”(historiche Ich)浮出水面。 此时海德格尔还未在使用上对Geschichte与Historie做出明确的区分,他用“历史性”(Geschichtlichkeit)指示上述所说的生活经验的延展性,用“历史的我”(historiche Ich)来表示实际的个体的生存,用历史(Geschichte)表示已发生的但仍对当下的生存有着影响的带有居有特征的生活经验。

海德格尔对经验的三重意义——内容意义、关联意义、实行意义——的区分同样需考虑到处境的要素:1.内容意义指向在特定处境中被经验到的对象;2.关联意义指向在处境中通达被经验对象的方式;3.实行意义则指向经验本身、处境本身之施行。理论化、客体化的认识往往只注重经验当中的内容意义——把被经验者作为知识的对象加以把握,忽视在经验中的关联和实行意义;但现象学,海德格尔认为,必须突出现象,重新发现被认识论隐藏起来的经验的实行特征(das Vollzugsmäßige)。 历史性的生存的生活经验意味着在处境中的对意蕴的占有,登山所见日出之景象、端起水杯饮水乃至举手投足都有其意义,但对意义的占有在根本上有赖于经验之实行。因此,在解释保罗书信时,海德格尔说:“生活之实行是决定性的;实行之联结(Vollzugszusammenhang)在生活中被一道经验(miterfahren)。从这一点出发便可理解实行之‘如何’(Wie)具有根本意义(Grundbedeutung)。” 而就解释与表达而论,“其意义(Sinn-)与实事(Sach-)的真正的恰当性之原则在于:洞见以及个别当下的实行(Einsicht und jeweiliger Vollzug)。” 现象学的阐明本身就处在一种真实的、历史的经验之实行中,它同时也要求获得现象的历史的、实行的处境。


处境


保罗在其写给帖撒罗尼迦集会的第一封信中讨论了基督再临的问题。保罗于其时所身处的处境大致需在如下几个方面得到考虑:1.保罗与帖撒罗尼迦人的关联,即保罗是如何拥有与帖撒罗尼迦人的关系的;2.保罗作为使徒的身份,即临显(Parousia)如何被规定为再临;3.保罗所持的源初的基督信仰,即作为基督徒意味着什么。

在上述构成处境的诸要素得到明确阐明之后,基督再临与末世现象方能够得到现象学地把握——获取这一现象在实际的生活经验中的源初意义。


帖撒罗尼迦人的“Gewordensein”


保罗与帖撒罗尼迦人有着特殊的关系,海德格尔援引圣经《使徒行传》中记载的保罗的活动来说明这点:“他们中间有些人听了劝,就附从了(προσεκληρώθησαν)保罗。”(Acts 17:4) 帖撒罗尼迦人“附从”了保罗,借由这样一种托付(zugefallen)的行为,帖撒罗尼迦人便与保罗形成了某种本质性的关联。

这种托付意味着什么呢?海德格尔这才进入到保罗的书信中,借由保罗自己的话来理解这种托付:“正如你们知道(οἴδατε)我们在你们那里,为你们的缘故是怎样为人。并且你们在不幸(ἐν θλίψει πολλῇ )之中,蒙了圣灵所赐的喜悦( μετὰ χαρᾶς),领受真道( δεξάμενοι τὸν λόγον),成了( ἐγενήθητε)我们与主的效法者。甚至你们成为了(γενέσθαι)马其顿和亚该亚,所有信主之人的榜样。”(I Thess. 1:5-7)保罗在与帖撒罗尼迦人的关系当中经验到了两个重要的要素:他经验到了1.帖撒罗尼迦人的成为(γενηθῆναι, Gewordensein);以及2.他们对自身的成为的知晓( οἴδατε, Wissen)。海德格尔进一步指出,γενέσθαι(出现、成为)以及 οἴδατε(你们知道)、μνημονεύετε(你们记得)之类的词在信中反复出现,这种重复出现具有强烈的指示意味:帖撒罗尼迦人对保罗的“附从”正是以成为、知道的方式实现的,反过来说,保罗与帖撒罗尼迦人的关系、保罗进入他们生活的方式(如何/Wie)也由这种成为与知道所完成。更重要的是,帖撒罗尼迦人的成为乃是对保罗的效法,他在信中不断提醒帖撒罗尼迦人回忆他们曾一同度过的时光,这种提醒同时也是对自身的提醒:带有居有特征的帖撒罗尼迦人的成为也是保罗的成为。这一事实使得保罗与帖撒罗尼迦人的关系处于了一种本质性的关联之中——基督教生活经验的处境联结。凭借这种羁绊,保罗说到“不用写信给你们”(I Thess. 4:5, 5:1),因为在根本上,作为基督徒生存着的保罗和帖撒罗尼迦人拥有着共同的实际性(Faktizität)以及对此种实际性的觉知。

如何取得对这种处境联结的规定呢?什么是基督教生活经验的基本特征,基督信仰的如何(Wie)指的是什么?

海德格尔再次提及保罗信中对成为的描述:“你们在不幸之中,蒙了圣灵所赐的喜悦,领受真道,成了我们与主的效法者。”(I Thess. 1:6)成为乃是对真道的领受(δεξάμενοι τὸν λόγον),这种领受却带着不幸(ἐν θλίψει)而来,但同时其中也有从圣灵那来的(πνεύματος ἁγίου)喜悦( μετὰ χαρᾶς)。θλίψει,乃是不幸、痛苦和困顿,它与喜悦一同构成了成为/领受这一经验的特征。领受的对象乃是真道,神的道(λόγον θεοῦ)(I Thess. 2:13),这种接受发生在与神的作用关联(Wirkungszusammenhang)之中。通过这种领受,帖撒罗尼迦人就同保罗一道,习得了(παρελάβετε)(I Thess. 4:1)基督教生活经验的如何。这种习得意义上的成为不是某种发生在生活中的偶然事件,海德格尔说它“不断被一同经验,以至于他们的存在现在就是他们的成为。”(Sondern es wird ständig miterfahren und zwar so, daß Ihr jetziges Sein ihr Gewordensein ist.) 这一表述让人不由地联想到几年后海德格尔所钟爱的另一个术语:Gewesenheit;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说:“此在不断地是向来已是(gewesen)者” Gewesenheit不表示曾在、或曾在状态,这一点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特别地强调了这一点, Gewesenheit指的是“向来已是”(was es je schon war),这种“向来”所标示的乃是存在论上的先天(a priori),gewesen是对希腊语τὸ τί ἦν εἶναι 与拉丁文essentia的翻译,海德格尔用它来表示此在的实际性:向来已是被抛者。在与此处的Gewordensein同样的意义上,这种向来已是并不是某种偶然事件,而是任何时候都在生活中被一同经验到的生存的本质(Wesen)。 回到成为的问题上来,确实,作为皈依和领受的成为在帖撒罗尼迦人的生活中是一次事件,但他们通过这次事件所达到的乃是规定着基督徒的生活经验的如何(Wie),在这个意义上,Gewordensein就是他们的Sein,他们的生活方式。

这种生活方式为帖撒罗尼迦人在领受之中获得的教导所规定。海德格尔提到“神的道”当中的属格乃是一种双重属格,即主词属格与宾词属格;道即是由神亲身给出的,同时也是关于神的——关于神的再临。保罗说道:“你们离弃偶像(εἰδώλων)而归向神(ἐπεστρέψατε πρὸς τὸν θεὸν),服侍神(δουλεύειν θεῷ),等候神子(ἀναμένειν τὸν υἱὸν)。”(I Thess. 1:19-10)成为通过领受完成,领受则是进入到与神的关联之中,这种进入保罗称为“归向”——一种转向,离开作为错觉与幻象的偶像而转向神。成为、领受、转向作为实际生活经验的实行具有决定性的意味,对基督徒而言,生活自此就成为了1.服侍,2.等候。 在上文中提到的不幸与喜悦也需在此基础上被理解:喜悦,是侍奉之喜悦,诚然,这种喜悦不能为生活所理解;不幸,则是等待之不幸,神并不在场,只能在等候中期望着其到来。而保罗也有其不幸与喜悦——作为使徒(Apostel)的不幸与喜悦。


等候再临


保罗的不幸是与众不同的,作为使徒,他所等候的乃是神的第二次降临。这种不幸规定着他的生活的每个瞬间(Augenblick),这种不幸如此强烈,在信中他两次写到“我们再也受不了了”(μηκέτι στέγοντες)(I Thess. 3:1, 3:5)。保罗的困扰一部分来自对帖撒罗尼迦人信仰状况的忧虑,“我们昼夜切切地祈求,要见你们的面,补满你们信心的不足。”(I Thess. 3:10)作为使徒,作为传道者,保罗试图践行其使命(Berufung),要让信徒为末日(Endzeit)做好准备,但“撒旦阻挡了我们”(ἐνέκοψενἡμᾶς ὁ Σατανᾶς)(I Thess. 2:18)。海德格尔认为,保罗笔下的“撒旦”并不是什么魔鬼,依照旧约圣经,撒旦指的是“敌对者”,“与上帝意志作对的人”,对基督徒而言,撒旦则是诱惑者( ὁ πειράζων)。让保罗困扰的乃是“恐怕那诱惑人的到底诱惑了你们,叫我们的劳苦归于徒然。”(I Thess 3:5)保罗寄予帖撒罗尼迦人厚望,“你们若靠主站立得稳,我们就活了”(I Thess. 3:5),“你们就是我们的荣耀、我们的喜悦”(I Thess. 2:20)。给帖撒罗尼迦人的信正是出于这种担忧和期望而作;而担忧和期望乃是出于同一个原因,为了使他们在基督再临之时“心里坚固,成为圣洁,无可责备”(I Thess. 3:13)。出于上述的考虑,保罗在信中回答了这个关乎基督信仰核心的问题——基督的再临(παρουσία)将在何时发生呢?

首先,希腊语παρουσία在这里不是“在场、到来”的意思,而是“第二次到来”;在旧约中,基督或救主尚未来临,但对保罗及其他追随耶稣的人来说,救主已经降临于世了,但随着耶稣的死亡,基督徒所面临的是对其第二次降临的等候。这种对再临的等候究竟是什么意思?海德格尔说:“人们可能会想,首先:对παρουσία的基本行为乃是一种期待,因而基督徒的希望就是一种特例。但这是全然错误的!仅仅通过分析某种对未来事件的意识我们永远也达不到παρουσία的关联意义。” 以“何时”来发问在根本上就误解了这种等候,因为基督徒的希望正是再临的关联意义——通达再临现象、经验基督再临的方式的如何(Wie)。

关于再临的“时间与瞬间”(Περὶ δὲ τῶν χρόνων καὶ τῶν καιρῶν) ,保罗说:“你们自己明明知道”(I Thess. 5:2),如此,保罗把再临的何时问题抛回给了帖撒罗尼迦人。对于再临的时间与瞬间的知必须是个人自身的知、必须建立在个人自己的生活之上,保罗之所以把这个问题抛回去,乃是出于帖撒罗尼迦人自身的成为;问题的答案就在其成为当中,作为经验之实行的成为具有其独特的时间性,它随着历史处境的延展而一同行进。为了进一步澄清这种成为的意味,保罗举了两种以不同方式生活的人:

第一种人寻求实际生活中的和平与安宁(Friede und Sicherheit),世间与我打照面的事并不掀起波澜、也不惹人烦忧,在世间寻得安宁与安全的人沉湎于世界之中(an diese Welt hängen),因而“和平与安宁”也就刻画了其生活的关联方式(Weise der Bezugs), 换言之,经验的方式。而当“灾祸忽然临到他们”(I Thess. 5:3)之际,他们便大惊失色;更有甚者,他们无动于衷,因为他们一直都活在对世间事的期待当中,灾祸也不过是一桩世间事。这些人无法拯救自身,海德格尔说,因为他们不拥有自身,他们忘记了本己的自身,他们未在一种本真的知的明朗(Klarheit)中拥有自身。 因而他们无法掌控也无法搭救自己,他们生活在黑夜里(ἐν σκότει)(I Thess. 5:4)。

另一种人则活在白昼( ἡμέρας)当中,海德格尔认为,这里的白昼(Tag)有两重意义:1.与黑暗相反的对自身的知的“光亮”(Helle);2.“主日,再临之日”(Tag des Herrn d. h. Tag der παρουσία)。保罗告诫帖撒罗尼迦人“不要睡着,总要儆醒谨守”(I Thess. 5:6),因为在清醒之时,对自身的知连同与再临的关联一道被给出了。保持清醒、警醒于自身就是背负起再临的确定的不确定性与不确定的确定性,这也就意味着拒绝“和平与安宁”;回想保罗说帖撒罗尼迦人在“不幸”(ἐν θλίψει)中领受真道,“儆醒谨守”就是对这种“不幸”的承担。

通过这两种人的对比,保罗给出他对再临问题的回答:基督再临的“何时”被还原(leitet sich zurück)为了个人行为的“如何”。通达再临的关联在于保持警醒而非期待着某个事件的到来。基督徒生活在警醒之中,这种生活毫无安定可言,同时,海德格尔提醒道:“这种恒常的不安定性也是对实际生活的根本意义的刻画。” 暂且把这一点放到后面,先来总结一下由保罗指示出的源初的基督信仰的特征。

基督徒的实际性在于他向来并不断地是他的成为,不断地使自己处身于与再临的关联之中,并且这种“不断”有赖于保持警醒、保持对自身的知,通过保持对自身的知,基督徒活出自身的实际性。这也是前文说保罗的困扰“一部分”来自于对帖撒罗尼迦人的担忧的缘故,因为在根本上保罗就“一直”处在不幸之中,而他对这种不幸的知也在同时强化着这种不幸。海德格尔的这一解读似与克尔凯郭尔的“重复”(gentagelse) 概念有着关联,这种“重复”的要旨乃是“你每一瞬间都将生活作为代价,每一瞬间都失去生活并且又重新赢得生活。” 这种失去-赢得的不确定性与海德格尔对基督徒生活中不安定性指示着同样的现象——本真的生存与非本真的生存间的一念之差。本真的生存,在保罗的情况当中则是信徒的生存,承担起这种不确定性,在自身的成为与再临的“未来”之间警醒于现在(Jezet)——在现在与瞬间之中,成为被一道经验,而神则作为当下在场者(Gegenwärtigsein Gottes) 临显。

“基督信仰活出时间性。”(Die christliche Religiosität lebt die Zeitlichkeit) 这是海德格尔对上述所讨论的基督教生活的形式刻画。时间、时间性从一开始就处在海德格尔哲学的核心地带,而对保罗书信的解读是他对时间性所做的最早的一次相对完整的描绘,但同样的,从一开始,海德格尔的“时间”、“时间性”及其诸环节都不能在日常意义上来理解,这也是海德格尔批评克尔凯郭尔时间观的要点,克尔凯郭尔的时间乃是过去-现在-未来的三维时间观。

成为、Gewordensein不是某种过去维度, 而是生存的基本规定,也是实际性的内核,是处境之实行意义;作为特殊的“未来”的再临也不是某种尚未到来的事件,它表示的是生活之中根本性的不确定性,或者说,唯一确定的不确定性,与再临的关联构成了生活经验最一般的关联意义;现在与瞬间指向生存的当下的、具体的生活经验,在其中生存总面临着在黑暗与白昼间摇摆不定的危险。处境之实行为经验之关联奠定基础;上文所说的“自身的成为与再临的‘未来’之间”中的“之间”并不是某种日常的时间序列中的区间,而是通达,成为就是成为与再临的基督相关者,成为本身使得通达再临得以可能。

海德格尔在上述独特的时间性意义上称呼关于再临的研究为末世论问题(das eschatologische Problem),这是一次现象学解构(Destruktion)的实施,在海德格尔看来,末世论的真正面目早在公元一世纪就被遮蔽了。

对末世论问题的讨论并不仅仅是对早期基督教文本的一种解释,甚至也不仅仅是对源初意义上的基督信仰的探讨,根本上它是对源初生活现象的生存论分析。这种分析的目的在于阐明源始的实际生活经验的结构,“哲学的出发点与其目的地乃是实际的生活经验。” 这正是海德格尔对现象学“面向实事本身”的理解,至少在1920年是这样。 因而,海德格尔会在课堂上提醒学生,从对最初的基督徒的生活经验的分析中得出的实际性同时也是一般生活的实际性。我们还注意到,在两种人的生存状况的对比中,有着非本真状态与本真状态的对立。这些在早期讲座课程当中零星出现的概念和观点共同促进着海德格尔思想的形成,尽管这些分析在《存在与时间》及以后的海德格尔哲学中不再出现,但实际生活经验的实际性并不因为术语的改变而改变。

死亡


但术语本身确实改变了。一些概念在后来的海德格尔哲学中所占据的地位越来越高,如Augenblick;另一些概念则在海德格尔往后的生涯中或被弃置,或以陌生的面孔重新出现。比如对自身实际性的知(Wissen)在《存在与时间》以良知(Gewissen)的样式出现;在上文中也提到了Gewordensein与Gewesenheit之间可能有的关联。而末世现象在上述分析中起到的作用也由另一个概念取代了,这就是死亡(Tode)。

在“宗教现象学导论”同一时期的对雅思贝尔斯的《世界观的心理学》的评论中,海德格尔提到雅思贝尔斯的“死亡作为限界境况”的说法, 这本可以是死亡现象作为海德格尔生存论分析的对象而出场的一次契机,但遗憾的是海德格尔并没有这么做。在两年后的“纳托普报告”中死亡现象正式登场,随后又在《时间概念》(GA 64)、《时间概念史导论》(GA 20)当中被进一步讨论,最终,对死亡的分析成为了《存在与时间》中关键的过渡环节。

再临与死亡的关系需从生活的关联意义上来理解;面对再临的两种方式——“在白昼”与“在黑夜”——镜像地显现在面对死亡的方式当中。如同身在黑夜中的人期盼着再临的“未来”,在沉沦倾向(Verfallensgeneigtheit /Verfallenstendenz) 中的人也期盼着死亡的“未来”——死亡被当作一种“尚未到来”意义上的将来事件。在日常状态中,这种期盼显现为对死亡作为生命与生活之终结的拒斥:我们终有一死,但不是今天。海德格尔拒绝这种把死亡作为过程(Vorgang)来把握的方式,“对死亡的视而不见根本不是一种对生活自身的把握,以至于它恰恰成为生活对自身及其本真的存在特征的一种回避。” 在根本上,死亡的悬临(bevorstehend)不是将来,不是某种捉摸不定的偶然事件,而是确定的(gewiss)。而对应于“在白昼中”,与沉沦倾向相对的另一种面对方式则是对确定的死亡的悬临着的拥有(Bevorstehendhaben),与死亡的关联方式乃是一种别具一格的“拥有”,海德格尔进一步指出这种对死亡的“拥有”使得人的“特殊的‘时间性’(Zeitlichkeit)得到明确的突显”, 这种“时间性”在上文中已经以基督徒的生活方式的根本规定性的形式出现了。对于死亡的拥有并不要求人们战战兢兢地坐以待毙,而要求人们保持警醒、承担起死亡的确定性与生活的实际性。

在1924年,海德格尔说:“此在之本真存在是时间性存在;此在就是‘时间’。” 从“宗教现象学导论”到《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完成了从“基督信仰活出时间性”向“此在活出时间性”的过渡。但或许从一开始,海德格尔就是从“此在活出时间性”出发来理解保罗时代的原始的基督信仰的;信徒与再临的关联、此在与死亡的关联,两者形式上的一致也许根本上就牵涉到某种人的根本性的特征,而海德格尔把此种特征称为人的实际性。

说回末世论本身,末世-论(Eschato-logie)中的末世来自于希腊文εσχατος,意思是“最遥远的、极端的”,大概人世最遥远处、最极端处莫过于死亡了。


(参考资料懒得发了。。。)

发布于 2017-09-13 1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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