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历史正在向大勇所预言的方向发展,窦乐乐的断言落空了。

玫瑰事件以后的一个月里,沈琪和大勇虽然谈不上确定关系,但沈琪对他的态度显然已经从反感转为好感。他们又约会了一两次,沈琪偶尔也来我们宿舍坐一下,让老大老四他们啧啧称奇,感激大勇带来如此福利。大家渐渐熟络起来,沈琪还组织了一次宿舍联谊,我们宿舍和她们宿舍一起去郊游了一次,晚上还去唱K,玩得很开心。路上偶尔碰到李佳、孙凯等人,一个个对我们怒目而视,恨不得把大勇吃了。

本来我是设法撮合他们的,可看到沈琪和大勇歪打正着,真的渐渐接近了,我心里又有些空荡荡的。特别是想到自己说不定被未来人操纵,当了他们的媒人,更觉得不是滋味。两周后,在食堂里偶然碰见窦乐乐,顺便就坐一起吃饭。她问我姜大勇和沈琪的进展,我不是很想提这个话题,简略说了几句,然后就聊各自的专业。窦乐乐的学年论文的研究方向是关于彗星的,她告诉我,其实流星雨是进入大气层的彗星碎片造成的。彗星每次接近近日点,就会因为受热而分解出一些碎片,散布在其轨道上。当地球每年穿过它们的轨道时,就会定期出现流星雨的现象。

我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一个以前一直忽略的问题,“对了,那天上什么时候会有火流星划过呢?就是那种特别大、特别亮、像在燃烧一样的流星。”

“这不好说,没有一定的规律。不过火流星都是较大的流星体造成的,是天文观测的重要对象。比如北京正在建设一个火流星监测网,”窦乐乐说,“在北京周边有六个站点,对火流星以及一般的流星都有记录。”

“流星都能拍下来吗?”

“当然了,我去那儿参观过。用的是高灵敏度的微光监测摄像头,上面还添加了类似单反相机的镜头,能够自动控制焦距。每个摄像头负责的区域只有天空的六分之一,但六台同时运转,可以拍到整个天空,北京一带出现的流星都逃不过它们的法眼。”窦乐乐如数家珍。

“那太好了!”我说,“我想查查某时某处天上出现的一颗火流星,可以吗?”

“应该行吧。我有一个师兄是搞这个的,可以问问他。不过你查流星干什么?”

“这个……”我有点尴尬,知道跟她说真话她也不会信,“我那天看到一颗火流星,特别亮,特别美,想知道是属于什么类型的。”

窦乐乐疑惑地看着我,大概觉得这理由有些牵强,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我们相互留了手机号。

那天正当黄昏,还没出来几颗星星,我根据回忆,又在网上查了一下星图,然后打电话告诉窦乐乐,我要查的火流星出现在五月十九日晚上七点半左右,在东南方向,大概是从室女座到长蛇座的天区。

窦乐乐第二天打电话告诉我,一定出了什么问题,那天没有任何火流星的记录,后一天凌晨倒是有一颗,可时间、方位又完全不一样,不可能是我说的那颗。

我倒抽一口冷气,向她道了谢之后挂上电话,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

没有观测到火流星!那是怎么回事?可当时那划过天空夺目异常的流光溢彩,我绝不会看错。

但显然,六个站点的监测网的数据更不会错。如果有什么东西出错,那么只可能是我的眼睛出了错。为什么眼睛会出错?难道真的是我意识被侵入的表现?

又或者我只是一时眼花。我想,也许就是一时眼冒金星,不能被大勇那套给整晕了。这些事情也许本来就毫无联系。

然而大勇的理论至少到目前为止无懈可击。那些未来的后裔,他们确实不用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和麻烦亲自坐时空机器来到我们的时空,只需要通过某种远程操纵的手段,微微作用于大脑的电化学活动,改变一点点我们的意识就可以了。

可如果他们曾改变了我的意识,那么一定也曾改变过其他人的。但有这样的证据吗?我苦笑了一下,还是奥卡姆剃刀原理。即使人们的意识被改变了,你也不会知道,因为你永远无法区分这是他们自发的决定,还是意识被改变的结果。

或许……并非没有蛛丝马迹可循。

我想起了和大勇有过的一段对话:

——如果因为你这种小事就要劳烦未来人出现的话,那以前什么世界大战、导弹危机、刺杀政变,早就让未来人来了不知多少次了!

——或许他们的确以某种方式来了不知道多少次,只是非常隐蔽,我们不知道而已。

我忽然想到一些历史上发生的重大事件。那些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某些时候会突然一反常态,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从而对历史产生不可估量的巨大影响。以前读过的书上的内容一 一浮出脑海:

荆轲,燕太子丹千方百计找来的剑术名家,费尽千辛万苦混进秦国王宫,最后图穷匕见,拿着匕首刺向手无寸铁的秦王嬴政,却不知为何表现拙劣,追了半天也伤不到嬴政分毫,最后掷出的匕首也失了准头,反倒被嬴政拔出佩剑刺死。如果不是这样,日后的秦汉、三国或许根本不会出现。

尤里乌斯·恺撒,古罗马共和国末期的统治者,共和派阴谋刺杀他。他遇刺前曾接到过多次警报,加上身体也不舒服,决定取消去元老院参加会议,却无端改变主意,异常大意地孤身前往元老院,结果遇害,罗马政局大乱,影响深远。

滑铁卢会战,1815年,拿破仑正和威灵顿公爵鏖战时,他的忠实干将格鲁希元帅带着一支可观的军队在不远处追击普军。格鲁希麾下几乎所有的军官都苦苦哀求他立刻去滑铁卢和拿破仑会合,或至少分出一部分军队前往增援,但格鲁希愚蠢地拒绝了,将一场唾手可得的胜利变成惨败,也葬送了拿破仑帝国。

古巴导弹危机,1962年,当时美苏陈兵海上,剑拔弩张。一艘苏联核潜艇受到美军炸弹攻击,以为核战已经爆发。舰长决定发射核导弹,其他船员也都同意,但大副却拼命反对,最终阻止了一次似乎无可避免的核战争。就在同一天,一架美国侦察机在古巴上空被一枚反空导弹击中坠毁,肯尼迪总统事先警告过,在这种情况下必须开战,但不知为何,又临时改变主意,寻求和平解决,并同意撤回在土耳其的导弹。

这类事件不胜枚举,更不用提其他怪梦、异象、幻听之类,只是我从未想过背后的原因。毕竟历史总是充满了各种偶然和错误,它们乍看之下也并不很出奇。但这些事件,其中任何一件如果不是当事人多少有些反常的举动,都会给世界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将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或者说,我们本来就生活在一个早已被改变的世界里。

我想起大勇说过的“时间旅行上的费米悖论”。也许答案就是,那些未来人,他们根本不需要亲自到来,只需要用某种方式远程连接我们的大脑,就可以通过我们的眼睛去看,通过我们的耳朵去听,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我们的意识,左右我们的行为……

那么我们这个世界,在何种程度上已经被来自未来的力量所渗透了?是否我们的整个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只是那些未来人——毋宁说超人神明——的游戏?

或许更早、更古远,远在任何历史时代之前,在第一个原始人走出非洲裂谷的时候,在第一个猿人从树上下来的时候,在第一只总鳍鱼爬上海滩的时候……它们的举动已经是被来自未来的力量改变的了。或许那样的力量改造了整个人类史,甚至整个生物史。而我们看到的,其实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

改造?不,或许整个世界都是他们所创造的,而这个他们所创造的世界,出现了他们自己。

一个循环的因果链条。看上去这是一个悖论,但也可能只是因为,我们生活的线性因果世界本身就只是脆弱的表象。或许世界本身、宇宙本身就在这种因果回环中循环着,无始无终,无头无尾,自给自足。又或许在无穷多可能的历史分支中,有无尽的因果循环,无尽的可能宇宙……

或许不是他们,而是祂——宇宙尽头的某个最终的观察者和游戏者。“时间是一个掷骰子的儿童,儿童掌握着王权。”这是哪位哲人的话?想不起来,但这句话令我毛骨悚然。

这些想法让我很不舒服,没有人喜欢自己的意识被操纵的感觉,但这种可能性既无法证实,又无法证伪。直到那一天 ——

六月中旬,学期末到了,天气也渐渐炎热起来。那天晚上,大勇说沈琪约了他,七点多就在我们艳羡的目光中出门了。到了十一点过,我忽然接到窦乐乐的电话,说看到大勇倒在校外的路边,好像喝得烂醉的样子。

我忙跑下楼去,骑车到了窦乐乐说的地方,果然看到窦乐乐远远在跟我招手。我到了跟前,下了车,发现大勇躺在路边一张长椅上,浑身酒气,地上全是秽臭的呕吐物。

“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窦乐乐摇头说,“我晚上上完英语班经过这里,就看到他倒在地上,吐了一地,好不容易给扶到椅子上,想叫出租车,可也不知道你们具体住在哪儿,而且我自己也搬不动他,所以只好叫你了,他……没事吧?”看得出她挺关心大勇。

我向她道谢,又俯身问大勇:“大勇,你怎么了?怎么喝成这样?”大勇是北方汉子,平时偶尔也喝酒,但从来没醉成这样过。

大勇睁开眼,依稀看到了我,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脸涨得通红,“你为什么……要买那些……那些花?”

“你说什么啊?”

“你买了那些玫瑰……给了我希望,我还以为……结果到头来……到头来……”他含糊不清地说着。

“那不都是未来人影响了我的意识嘛,你忘了?”

这段时间,我每天琢磨这事,越想越觉得真切,潜意识里已经把这当做事实了。谁知大勇却神经质地狂笑起来,“哈哈哈,未来人,跨越时间……我他妈真是个神经病!狗屁,这些都是狗屁!”

然后他“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哭得这么伤心,简直是号啕大哭。我隐隐猜出了几分端倪,“是不是沈琪跟你说什么了?你们——”

“说了,什么都说了!哈哈哈!”大勇又是哭又是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我忙让窦乐乐去叫辆出租车。大勇一边笑,一边指着我说:“你知不知道……因为买了那些玫瑰,沈琪她根本打从心底就瞧不起我?我在她心里本来是零分,现在都变成负数了,我还一相情愿地以为她喜欢我了……哈哈哈……”

“怎么会呢?你费尽心思给她买那么多玫瑰……”

“她说我不该打肿脸充胖子……明明没钱,还……还乱花朋友的钱……害得你连饭都吃不上……”

“嗨,你跟她提这茬儿干吗?”

“不是我说的……她看见了……”

“那天,她在楼上都看见了……看见那个送货的在后面跟你挥手,你也跟他点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当时确实不动声色地跟送货员打了个招呼,但想不到都给沈琪瞧在了眼里,并在心里对大勇有了成见。

“后来她慢慢套我话……我本来还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还吹牛说自己接了个活儿赚了不少钱……结果让她揭穿了……我真他妈傻啊!”

“可还是没理由啊。”我纳闷儿地说,“沈琪她不是对你挺好的吗,约会也挺顺利,前几天我们俩宿舍不还一起联谊吗?”

大勇忽然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抓住了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拽向他耳边。

“你知不知道,”他一字一顿地说,“沈琪为什么到我们宿舍来?”

“不是因为你吗?”

“因为我?哈哈哈……”他怪笑起来,“你又知不知道……她和我说得最多的是什么话题?”

“你俩说啥我哪儿知道?”我越来越感到莫名其妙。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废话!”

“是你。”大勇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然后松开了手,似乎耗尽了一切力气。

“你说……说……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你,许琛,从头到尾都是你。”

我一颗心狂跳起来,似乎一个瞎了很久的人忽然复明,一下子被光明吓住了,踉跄退了几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大勇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

“车叫来了!”恰在这时,窦乐乐跑来解了围。我们俩无言地扶起大勇,把他搀进出租车。我告诉了司机地址,出租车径直向燕大开去。我又给老大打了电话,他和老四从楼上下来,一起把大勇扶上楼。窦乐乐下了车后,嘱咐我们好好照顾大勇,然后跟我们告别。我们把大勇弄进了房间,帮他脱了鞋,让他躺在床上。

整个过程中,大勇仍然半清醒着,睁着眼睛,但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再哭笑。我也没有再说话。

“大勇,你休息一下,我……还得去拿自行车。”我不敢看他,转过头嗫嚅着说,“其他的事——”

“去找她吧。”

“什么?”我蓦然回头,大勇没有看我,扭头向着床里,好像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大勇,我——”我心里一团乱麻,不知说什么好。

大勇没有再说话。我们尴尬地僵在那里,老大和老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好像觉出了什么,又不便多问。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起身,出了房门。在跨出房门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和大勇的兄弟情谊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就算我不出去,也是一样。

我步行着向校门口走去,今天乌云密布,没有星星。学期末到了,路上经过的行人大都在说着关于考试、工作、毕业的话题。想起前一阵我胡思乱想的什么时间穿越,什么操纵意识,简直像梦话一样可笑。如今,该回到现实世界了。

这才是生活,我们一团糟糕的生活。我想,谁也不知道未来它会变成什么样子。

来到长椅前,我苦笑了一下,刚才乱成一锅粥,忘了锁车,自行车早已不翼而飞。我不死心地左右望了一圈,根本没看到车的影子。

我骂了两声,不过现在也没心思管什么自行车了,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思绪万千。我站在马路边,望着如时间之河般穿梭不息的车流,怅然若失。

没有什么是预先注定的,我想,也没有谁会来帮你。我们这些在欲海情天中挣扎的凡人,仍然必须自己决定如何抉择,如何生活,如何去—— 爱。

想到最后这个字的时候,我的心颤抖了起来。

“大哥哥,买枝花吗?送给喜欢的姐姐吧。”

我讶异地转身,发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正拿着一枝玫瑰怯生生地看着我,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最后一枝了。”

我心中一动,“多少钱?”

“四块。”

我摸了半天口袋,掏出一堆钢镚儿,摊在手上一数,只有一块六,只好抱歉地向她一笑,“对不起,哥哥的钱不够……”

小女孩想了想,从我手心一把抓走钢镚儿,然后把那枝玫瑰放在我手上,是一枝含苞未放的玫瑰,只有一个花骨朵。

“还没开花,就便宜给你了。”小女孩说完转身走了。

我看着玫瑰,有些啼笑皆非,我要一枝没开花的玫瑰干什么?而且它看上去已经有点蔫了,也许它等不到开花就会死去,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正如我自己的爱情一样。

我的爱情。

承认吧,许琛,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承认吧,你心里的那个秘密。

是的,沈琪。我喜欢沈琪。从开学第一天见到她起,直到现在。一直是。每一天都是。

我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我是一个懦夫,虽然早就喜欢沈琪,但一直对自己毫无信心。我怕失败,怕丢脸,从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只会跟着老大老四他们嘴上过过瘾,或者出主意怂恿别人去追沈琪。仔细想想,我难道不是一直把大勇当成自己的替身吗?我明知道沈琪对大勇没意思,但我除了口头劝诫几句之外,仍然一次又一次地给他出主意,甚至帮他买下那么多玫瑰,我潜意识里难道不是希望大勇代我去表白,去约会吗?但大勇真的和沈琪好像有发展了,我又无法接受……

大勇是个真正的勇士,他可以碰得头破血流依然无怨无悔,而我呢?我算什么?我又在干什么?

手心一阵刺痛,让我清醒了几分。我不知不觉间攥紧了那枝玫瑰,被玫瑰的刺扎到了。玫瑰的刺,我想,这就是爱的代价。如果害怕受伤,就永远无法真正抓住那朵玫瑰,最后只有更受伤。

紧紧攥着玫瑰的那一刹那,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大步流星,转身向学校走去。

来到女生楼前,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女生宿舍都熄灯了,站在小喷泉前,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再次消逝。也许大勇根本就是喝醉了瞎说,沈琪对我能有什么意思呢?我站在这里,又能做什么呢?再说,也不会有人帮我送玫瑰来了。

我不敢大声叫沈琪,也不愿就这样离去,只有傻傻地站在那里,凝望着沈琪的窗口,好像自己变成了一棵树。周围一片静谧,只有喷泉在路灯下吐着幽幽的水光,水声汩汩地响着,如同时间的流逝,不舍昼夜,嘲笑着人类的一切徒劳。

我好像看到沈琪的窗帘动了一下,定睛看去,又恢复了原状。错觉而已。

又不知过了多久,楼门开了。

我木然转过头,看到一袭白裙翩然出现在门口,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深深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的心跳几乎都停止了,浑身的血液却如同沸腾。

那个天使一样的女孩微笑着,又有些腼腆,袅袅婷婷地走下台阶,一步步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如空谷回音般悠远,每一步都似乎要凌空飞去。走到离我大概还有三四米的地方,她停下了。我们在喷泉前面相对而立。

一切如梦如幻。

“我……睡不着,在楼上看到你,所以就下来了。”她说。

“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好像喉咙失去了应有的功能。终于想起来,将手中握着的玫瑰递给她,“送……送给你的。”

说完这句话我觉得自己傻极了,沈琪可是动不动就收到几百上千枝玫瑰的主,我这一枝还没有开花的……太寒酸了。

“你知道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象征着什么吗?”沈琪没有接过那玫瑰,却低着头,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我茫然摇了摇头。

“象征着天长地久。”沈琪轻轻地说。

当然了,九九九,天长地久。永恒的时间。我想。

“但是我其实并不喜欢,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傻傻地问。

“因为,”沈琪抬起头,带着狡黠的笑意看着我,停了停才说,“少了最重要的一朵。”她从我手里轻轻抽出那枝玫瑰,“如果没有它,天长地久也没有意义。”

她隔着玻璃纸轻轻抚摸着它,“很漂亮呢,谢谢。”她低头嗅了嗅。

我向那朵玫瑰看去,顿时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它正在怒放,每一片花瓣都完全舒展开来,层层相衬着,娇艳欲滴。这怎么可能?刚才它不是还——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沈琪已经仰头望着夜空,“今夜的星星好美啊。”她赞叹说。

我循着她的目光向天上看去,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开,正当夏初,繁星密布,璀璨的银河横贯夜空。一颗流星闪着耀眼的光芒,从天顶一闪即逝。

“啊,流星——”沈琪说,“又飞走了。讨厌,还来不及许愿呢!”

流星!我忽然福至心灵,觉得内心深处某个最重要的阀门打开了,醍醐灌顶,一切豁然开朗。

我和大勇,或许我们都错了。时间的秘密,比我们想象的更为深奥。

我是我,又不是我。我是远古恒星燃烧的余烬,是亿万年进化的产物,也是未来无尽岁月凝望的窗口,我就是我自己未来的遥远后裔,我是时间的起点,也是时间的终点。

不止是我,沈琪,姜大勇……我们每个人,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们不止是无尽时光中转眼即逝的一朵浪花,也不止是因果链条上的普通一环,我们是开始,也是结束,我们是种子,也是果实,我们是过程,也是结果,我们是过去未来一切时空的纠缠,正如因陀罗网上的每一颗珠子,都映照出其他无数珠子。

我们是时间自身,是那个掷骰子的儿童。

但我们仍然是自己,百分之一百的自己。我们的爱与友谊,青春与热情,可笑与笨拙,完全真实不虚。而唯有凝聚了过去未来无数时间的自己,才是我们最真实的自己。

“喂,你怎么不说话?”沈琪微嗔着,“你叫我下来,没话跟我说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向那对梦里才敢正视的眼睛,“下一颗流星,我们一起许愿吧!”

“下一颗?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沈琪带着笑意说。

我下定了决心,抬起手臂,指向天空,如同在指挥天地宇宙,“来吧,流星。”我决然地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有那么一秒钟,或者五秒钟,或者十秒钟,仍然一片安静,除了水声,什么也没有。然后——

我听到了沈琪轻轻的惊呼声。

我睁开眼睛,看到一颗光华灿烂的火流星从眼前划过,穿过银河,坠向天边。

然后是另一颗流星,跟在它的后面,同样光芒夺目地划过天穹。

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一颗比一颗明亮,一颗比一颗绚烂,它们汇成壮丽的流星雨,穿过夜空浩瀚的繁星之海,穿过不知多少世纪的无尽时空,带着我们这个时代不可能理解的神秘,坠入我们的脑海。

就这样,在那个深夜,我和沈琪两个人,我们一起坐在喷泉边,看着那场只有我们才能看到的流星雨,直到天明。

遥远未来的后裔们,这就是我和你们的祖奶奶开始第一次约会的故事。下次我再告诉你们,姜大勇爷爷和窦奶奶怎么在一起的故事吧,那也是一个甜蜜的故事。当然,或许你们早已知道了……

对了,谢谢你们。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老套的故事。整个故事都是从一个科幻迷耳熟能详的思想实验出发的:如果时间穿梭是可能的话,那么我们以某种方式约定未来人在某时某刻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会出现吗?如果他们不出现,是否就证明时间旅行不可能呢?但这个故事追求的不是新意,从来不是,只是尽可能深地沉浸在这种可能性的氛围中,尽可能地感受这种生活的可能性。

当然,还有那逝去不久的青春和那些或温馨或感伤的回忆。时间旅行和青春记忆,谜一样的时间是二者永恒的主角,也许二者是一回事。

写这篇文字,是受到Robert C. Wilson的启发,他能够将平淡琐屑的日常生活与最遥远不可思议的科幻意境融为一体,有时候这比起直接描写宇宙太空更令人遐想无穷。虽然并非每个点子都特别出彩,但阅读他的作品是一种非常奇妙的阅读体验。故事最后那场流星雨,也是向他的《英仙座流星雨》致敬。

【责任编辑:姚海军】

刊载于《科幻世界》2002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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