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蒂指挥2021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

2021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难得一见无掌声《拉德茨基进行曲》的尾音还在空空荡荡的金色大厅里回响,些许录制好的掌声由远及近传来,听来有些酸楚,却又充满温暖与美好。在这载入史册的空厅新年音乐会演出之后,指挥大师里卡尔多•穆蒂即将迎来80周岁。

穆蒂对爱乐者而言从来都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无论是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不苟言笑的态度,指挥时刚劲有力又精准到位的动作,还是永远伴随着音乐舞动的乌黑秀发,穆蒂称得上是一个时代的艺术偶像。然而超越外表,他恪守老派的音乐风格,大起大落的人生际遇,以及一以贯之的社会追求也常常牵动着大家的目光。

起落的人生

穆蒂的职业起步是佛罗伦萨五月音乐节管弦乐团,在与里赫特首次合作之后,时年28岁的穆蒂受到了五月音乐节创始人维托里奥•古伊的赏识,从此开始了交响乐和歌剧指挥双修的艺术生涯,这场同里赫特合作的莫扎特《降B大调钢琴协奏曲》也在三年前由佛罗伦萨五月剧院的自主厂牌发行。穆蒂在佛罗伦萨工作的13年间建立起了庞大的曲目库,他推动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重回舞台,也将诸如格鲁克的《奥菲欧与尤丽迪茜》和《伊菲姬尼在陶利德》这些小众歌剧呈现在观众面前。

接手佛罗伦萨之后,穆蒂先后履职于英国爱乐乐团和费城交响乐团,由此与EMI建立起深厚的联系,并在唱片大厂的推动下不断拓宽演绎的曲目,进行了一系列重要的录音计划,包括与爱乐乐团录制的多部威尔第歌剧(自1974年起录制了《阿伊达》《假面舞会》《麦克白》《纳布科》《茶花女》)以及舒曼交响曲全集,与费城交响乐团录制的贝多芬交响曲全集、斯克里亚宾管弦作品全集、勃拉姆斯管弦作品全集和柴科夫斯基的交响曲全集,以及后来与维也纳爱乐乐团录制的舒伯特交响曲全集,在录音黄金时代留下了丰厚的财富。

而穆蒂生命中最浓重的一笔是在斯卡拉歌剧院的岁月。斯卡拉歌剧院是穆蒂投入最大精力、也是心无旁骛的所爱之处,而2005年他遭到乐队弹劾,被迫离开这座掌舵了近二十年的歌剧院,也为这段传奇合作画上句号。穆蒂曾经为了专心做好在斯卡拉的工作,推掉了纽约爱乐乐团总监和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总监的邀约。而被自己全身心投入的歌剧院和乐团抛弃,又暂时没有合适的新去处,穆蒂也落入了人生中的低谷。那段时间穆蒂屡屡爽约、取消既定演出,关于穆蒂高傲易怒、自以为是的种种恶评也开始流传。

前段时间看到穆蒂辞职前给斯卡拉写的公开信片段,心酸之感油然而生。《纽约时报》给出评论说穆蒂对自己的剧院绝对称得上忠心耿耿,他为争取国家财政对斯卡拉的支持投入了巨大努力;90年代末一次乐手罢工之后,他更是在乐池里一个人弹钢琴为全剧伴奏撑下整场《茶花女》的演出,穆蒂对剧院的高度责任心有目共睹。

拍摄VR广告的穆蒂

穆蒂对于斯卡拉歌剧院的艺术水准贡献卓著,不仅仅为传统意大利歌剧的演绎创造了新高度,曲目也不断拓宽,瓦格纳的《指环》四联剧(于1994年-1998年指挥)、《帕西法尔》(于1991年指挥)以及格鲁克的歌剧演出备受瞩目。在穆蒂的严格要求下,斯卡拉爱乐乐团在交响乐演奏上也颇有起色,复兴意大利作曲家的同时,演出布鲁克纳、勃拉姆斯的交响作品,演录贝多芬交响曲全集,乐团在德奥作品的表现上也毫不逊色。然而穆蒂对于艺术理想的执着追求和强悍的个性,终究使得他的长期执政缺乏一个强有力的、能够保证他继续在斯卡拉发挥不可或缺影响力的朋友圈。尽管穆蒂声名显赫的前辈托斯卡尼尼和阿巴多也没有在斯卡拉善终,但这并不能成为他理所当然被赶出剧院的借口。在旋涡的中心时刻,梅塔曾表达过自己的诧异:“去年年底我们一起用过午餐,穆蒂一直表示斯卡拉重新开张后一切进展都很顺利,斯卡拉乐团是他的骄傲。”就在斯卡拉大修完工之后半年不到,穆蒂离开了剧院。

斯卡拉时代之后,穆蒂以终生桂冠指挥的身份来到罗马歌剧院,短短数年间歌剧院的艺术声誉大涨,乐迷们也很高兴看到罗马歌剧院重新回到了一流歌剧院的行列。然而意大利政府不断收紧财政对艺术文化领域的支持,后来再次引发矛盾。2011年贝卢斯科尼在罗马歌剧院观赏《纳布科》时,穆蒂在“Va Pensiero”(飞吧,思想,乘着金色的翅膀)一曲之后发表了著名的反财政削减演讲,并指挥全场再次合唱了这首意大利的第二国歌。穆蒂最终离开罗马歌剧院,现在他依旧是歌剧院的名誉总监,可很久没有再回去指挥过。

芝加哥交响乐团成为穆蒂晚年的重要归宿。从2010年就任芝加哥交响乐团音乐总监开始,10年来穆蒂焕发着人生的又一春。而穆蒂也似乎从斯卡拉事件中吸取了很多教训,转而更注重与乐手建立起深厚的情感联系。尽管他对待音乐的态度依旧严肃(2018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最后演奏《拉德茨基进行曲》时,他制止了观众不合乎音乐情绪的过响的拍手),但他变得更有人情味儿,心态也更加平和。去年年初穆蒂主演了一个VR产品广告,片中宛如带着孙女的慈祥老爷爷。无论他以前是否如传言那样高傲易怒,我想经历了人生的起起落落之后,他现在的样子也许更重要。

率领芝加哥交响乐团重返斯卡拉的穆蒂

音乐风格的演进

以托斯卡尼尼为楷模的穆蒂早年音乐风格中也带有鲜明的棱角和暴风骤雨般的凌厉。穆蒂习惯于将弦乐打磨得锋利异常,针芒毕见的音色背后,是果断干脆的句法。70年代初穆蒂与爱乐乐团演录了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和《荒山之夜》,那刚劲果断的节奏划分和句句刺心的张狂弓法卷起排山倒海的气势,当时也正是这样孔武有力的演绎使得爱乐乐团在仅仅首次合作之后就像穆蒂抛出橄榄枝,邀请他做克伦佩勒大师的接班人。

穆蒂指挥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强调音乐行进中的内在驱动力。譬如《奥赛罗》开场的暴风雨之夜和《西西里的晚祷》序曲接近尾声处的渐强,乐句的接续犹如争相追赶连绵不断的浪潮,不断积蓄着、释放着能量。这种不断涌现的内生动力紧紧压迫着听众的神经,也牢牢凝聚了乐手们的注意力。穆蒂指挥歌剧《圣女贞德》序曲时,开篇生发出的微弱紧张感被不断拉伸,情绪伴随着力度渐强和逐渐明亮的音色逐渐攀升,指挥家好像总能在观众紧张得几乎难以忍受时再坚持往前推一把,在情绪抑制的顶峰大开强音的闸门,那一刻观众无疑是窒息的。更有穆蒂指挥歌剧《梅菲斯托》结尾的大合唱时,“A-ve”一句被拉长到极致,而在不断“翻滚”的乐队驱动下,这带着无与伦比张力的音乐绽放出万丈光芒,那一刻的舞台一定是光彩夺目的。

穆蒂指挥风格最重要的标签恐怕离不开音乐的歌唱性,这本属于交响乐与歌剧双修指挥的本能在穆蒂手中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随着年岁增长,穆蒂棒下的抒情线条越发宽广,回观2017年6月芝加哥交响乐团乐季闭幕现场演绎的《乡村骑士间奏曲》,弦乐与管乐完美交融,音乐如水般流淌,庞大的乐队宛如一位歌手,奏出的音乐在紧张和舒散之间自如交替。而即便是舒散至极,穆蒂也丝毫不会失去对乐队的控制。伴随着不断延展的丰满音响,音乐中的柔性和弹性走向了顶峰。再看2020年在萨尔茨堡和维也纳爱乐合作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穆蒂更是极尽老派演绎之本,第一乐章压迫着乐队几乎是向命运“奋力咆哮”,而第三乐章则如涓涓细流,丝绸般的弦乐撩拨着观众的心。放慢的节奏和褪去的棱角背后,是一种含蓄的能量在音乐的深处燃烧,更深沉地感动着观众们,这也是穆蒂演绎音乐的魅力所在。

穆蒂指挥意大利歌剧精粹

文化的守卫者

五十多年的艺术生涯至今,穆蒂一直是艺术文化的坚定守护者和推广者。穆蒂始终坚信艺术家是文化的大使,而文化正是解决如今世界普遍面临的各类棘手社会问题的根本良药。2000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穆蒂在新千年讲话中提到了文化和艺术的社会价值。而2021年的新年音乐会上,穆蒂更是因疫情有感而发,指出音乐不仅是一份职业,更是一份使命,是要为社会带来愉悦、希望、和平、手足情谊和爱,让世界更美好,音乐演出远非娱乐消遣那么简单。

类似的发声还有很多。2011年穆蒂领受比尔伊特•尼尔森奖发表感言时说到每位在乐团中演奏的乐手都需要学习在不影响其他乐手的前提下充分发挥自己的创造性,而这恰恰是人们在社会上生活的重要准则。2018年末芝加哥发生枪击案,穆蒂在当地指挥威尔第《安魂曲》之前简短表达了对文化价值和精神价值缺失而造成如此人祸的忧虑,并呼吁全场观众起立默哀……

穆蒂作为文化守卫者的行动不仅仅在于奔走呼吁,大师入主芝加哥交响乐团时提出要带领乐团为被古典音乐排斥在外的社会边缘群体演奏,后来乐团每个乐季都会走进形形色色的社区,把音乐带给无缘音乐厅的人们。穆蒂本人也曾走访监狱和少年教改所,为囚犯们弹奏钢琴奏鸣曲,传递音乐和艺术的美好。“从艺的四十多年我都在努力,如果我有幸还能再指挥四十年,我也还会继续这样做下去”穆蒂说。

笔者曾有幸和穆蒂有过短暂接触,大师充满亲和力和幽默感。仔细想来,大师的魅力恐怕源于执着的艺术追求和守卫文化的责任感,如今穆蒂已步入耄耋之年,借用《茶花女》中的男高音咏叹调《沸腾的激动心灵》之名,祝大师的创造力常青,继续用文化点亮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