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语消失的最后一瞬:世上将没有活满语存在
最后的满语老人和年轻的满语教师石君广。 本报记者 王轶庶/图

满语消失的最后一瞬:世上将没有活满语存在
15个满族老人之一陶云庆是乡村满语教师石君广的舅爷,“满族话打从咱这社会一来就不行了。

满语消失的最后一瞬:世上将没有活满语存在
7月的一个下午,屯子里的年轻人正在嫩江江汊上打鱼。屯中的老人们都记得,“以前鱼大”,

满语消失的最后一瞬:世上将没有活满语存在
满语老师石君广所能够讲述出的快乐是在书写满族文字时手腕感受到那曲线的柔滑 本报记者 王轶庶/图

作为满族文化的最后遗存地,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三家子屯真正在日常生活中仍以满语为首选语言的老人不过3位,而且都已经年过八旬。他们去世之时也就是满语退出历史舞台之日。世界上将再没有活的满语存在。

1.伊兰包托克索――三家子

这样一个植根于满族传统的村屯如今并不多见,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忽略其汉化的程度。

世界上最后15个以满语为母语的人都已经老了,住在齐齐哈尔市远郊的一个以玉米和奶牛为营生的屯子里。早年间它叫伊兰包托克索,现在叫三家子。

屯外沃野千里,并无山河阻隔,村民们的生活却闭塞孤独。通过仅能接收到的三个电视频道,老人们能看到《康熙大帝》和《雍正王朝》一类的清宫戏。这使得他们对于大清帝国往事的认识跟一般由电视机陪伴度过晚上的汉族人并无二致:净是些老早年儿的、皇上福晋的、可资消遣的传奇故事,跟咱自家扯不上什么关系。对于本民族史上最被神圣化的人物努尔哈赤大汗,“老罕王”,他们也不怎么推崇,有的个性直爽的老头儿甚至要摇一摇头撇一撇嘴。他们打心眼儿里佩服的是毛泽东。

建屯318年以来,三家子屯一直是一个疏离于时代的村庄。早先,它的疏离是典型性的,屯中的满族家庭都在八旗的军事序列之中,在火器时代里学习骑射并每年两次到齐齐哈尔接受检阅。如今的疏离则具有边缘化的色彩,它的全部的非农业经济就是两家小卖店、两家只有本屯男人光顾的饭店和一辆乡村大巴。

在五十年前,整个中国已经忙于“工业化”了,三家子屯的人们甚至还对耕种技术不甚了了。陶青兰的印象是:“种地不精。”她62岁,是15位说满语者中的汉语说得比较好的一个。直到那时屯中居民还未习惯农业生活,要种黄米,就拿些种子心不在焉地随手一撒。他们还种些大豆、荞麦,一概收成欠佳,惟一丰产的是他们每个人日常需要又不劳烦太多人力的黄烟。

当来自山东的汉族人在1970年代大批迁来的时候,屯中的满族人开始面临一系列程度较浅的困境,首先是耕种技术上的,其次则是文化上的。“满族人大大咧咧,粗,不会过日子,拿土地不当回事。”陶青兰评价说,“房前屋后、荒地,汉族人逮着机会就稍微占点儿。满族人有钱就花,想吃想喝,攒不下钱。汉族人节俭,在嘴头儿上省,天长日久,过得就好了。”

屯中人尤其是陶家人,更愿意去打鱼而非耕作。打鱼是典型的满族传统生产方式。历史上的满族牧猪,也为了打仗而牧马,但从生计角度来说并非“半游牧民族”而是典型的渔猎民族,未脱初民的攫取经济形态。屯中的老人们亦都记得,“以前鱼大”,随便拿根渔叉就能叉上来好多三十多斤重的鲤鱼。陶家人尤擅此道。那时候的鱼不值钱,又没人买,只好不胜其烦地“成天炖鱼吃”。

打鱼的习惯延续至今。在夏天的早晨,仍可看到有村民在屯外的河汊里捉到了鱼,装在小塑料袋里提回来。上去问问,多半姓陶。只是,如今只有“鱼崽子”,托胡鲁哈喇氏的后人们看上去怏怏不乐。

“托胡鲁哈喇”即为满族“陶”姓的前身。三家子屯在建屯之初共有三姓,分别为计、孟、陶。计姓的前身为“计不出哈喇”,孟氏的前身为“摩勒吉勒哈喇”。在本屯的历史中,除清朝前期“当兵吃粮”外,三家各有传统性的生计:计氏牧牛马,孟氏编筐,陶氏捕鱼。

这样一个植根于满族传统的村屯如今并不多见,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忽略其汉化的程度。

你甚至不能把这里看作是一个满族文化和生活方式的“保留地”。没有多少保留下来的东西了。  在15个以满语为母语的老人当中,说得相对娴熟的又只有3人,而他们的满语水准亦不及祖辈的“一半儿”。

三家子屯小学是全国惟一一所满语小学,齐齐哈尔市和富裕县为之投资超过百万元,学校中一块不常挂起的满语牌匾和几幅写有满文的书法作品,就是全屯仅有的满语文字。学校专辟了一间教室用于“满族传统展览”,可是在全屯尽力收罗器物,却只得到寥寥几件:一柄渔叉,一只渔筐,一架纺车,一小堆儿“嘎拉哈”――猪或羊的膝骨,满族女孩的传统玩具。

满族崇尚的男子气概,向来指向从不畏惧使用武力的“巴图鲁”――借自蒙语的“勇士”。而如今呢,在如此讲究实用的生活当中,拳头再大的莽夫也只有无能的力量。陶青兰说:“谁有钱谁就横了。”

2.集体记忆的遗忘

满族的集体记忆在几百年间一直不断地流失着。即便是屯子里最老的满族老太太,比如91岁的陶云,其实也未曾有过哪怕一天真正的满族生活。

三家子屯最有价值的一件“文物”,是陶家的一幅记载祖先原籍的中堂,中堂上书有殿堂,用满文写有“自长白山苏格利河宁古塔远来”。这段文字证明了三家子屯中计、孟、陶三姓曾是清初宁古塔副都统萨布素麾下水师营的水兵下属,依据文献可查,早前曾抗击侵来的俄罗斯军队,亦曾驻扎在齐齐哈尔。

祖先们的那段迁徙经历之于三家子屯,恰如奥德修斯的旅程之于希腊,形成了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传说。76岁的孟宪连当过团支部书记、村长,多少有点儿文化,可是还对其中的一个传说坚信不疑。当我们笑起来并表示无法相信的时候,他双眼圆睁,整个身体坐着蹦向炕里,以示他多么震惊。

“老祖宗们都是踩着狗鱼过来的,”他以陈述亲眼所见之事的口吻说,“那时候船还没发明呢。”

事实上,这一类传说恰好是三家子屯未被遗忘的极少数满族文化痕迹之一,仅仅藏在少数老人们的头脑之中。无论是显性的还是隐性的,满族文化结构在这里都已是明日黄花。索伦杆、影壁,已于五十年前消失。吃狗肉仍然是禁忌,可也有人不在乎了。

当村民们热衷于新式房屋时,他们取消了西窗,而那是满族传统房屋中专门用于崇祀祖先的地方。传统的土垒房屋只有贫穷的老年人才会居住。老人们早就发现,有的新房子里甚至连“维奇波克顺”,也就是门槛,都不要了。

15个满语者都超过了60岁,远离着年轻人的沸腾新世界。可是他们不能在与世隔绝中保存记忆。年迈使他们面临着一个新的威胁:遗忘。在7月的接连几天,一个又一个老人坐在南方周末记者面前不胜苦恼:“岁数大了,忘性大,记不住了,你们要是早几年来兴许还行。”

可是,遗忘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了。早在这些老人年轻时候就开始了,甚至在他们没有出生、大清国的皇帝还登基坐殿、满语还是一个3亿人口的国家的官方语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满族的集体记忆在几百年间一直不断地流失着。即便是屯子里最老的满族老太太,比如91岁的陶云,其实也未曾有过哪怕一天真正的满族生活。在被问到可曾听过萨满歌曲时,她的回答是:“满族没歌。”

这位昔日的满族女孩从来没有机会聆听优美的《家神调》,即便她出生在“活化石”三家子屯:“我们在那暗楼上,向神请求,把那旧时光悄悄带走,带来新岁月。”也从没听过《海清河晏》,如何嘹亮地炫耀着大清国的文治武功和道德威严:“海清河晏,花村犬不喧,讲武训戎旃,幕府多雄健。”

也许只有汉族人才会对此丝毫不感惊讶。这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历史经验:汉族像庄子所言之柔弱的舌头般长存,不能抵御虎狼之邦,却有同化的伟力;那些入侵的民族总是短暂地占有江山,却将永久性地失去自我。

三家子屯的老人们很少对满语的即将消失表示痛惜。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曾经过着粗粝的生活,亦形成了粗粝的想法。“满语它没了就∶∶没了呗!”孟宪连抱持着农民式的真理,“这世上啥玩意不得没呢?”

他是“日本鬼子进来那年生的”,小时候说满语,12岁起就给人放猪。到伪满洲国时期,念了一年零两个月的书,“溥仪当皇上,净叫学日语。”15岁日本鬼子走了。听说苏联兵来了,接着共产党就来了。土改时屯子里打死了两个地主,是哥俩儿。哥哥是枪毙的,弟弟是棒子打死的。那时候孟宪连不觉得打死两个人怎么着,“不心疼那个”,现在一想,“不忍心”。其实屯子里才几十户人,都是“翻”话的亲戚――在屯子里,说汉语叫“说”,说满语叫“翻”。再往后翻满语的人越来越少了,他的满话也越忘越多。如今他的人生观落到了“知足常乐”上头。

每年过年,他都要给西窗边的“太太”烧上一炷香,祈福道谢。可是,他已经忘了这个“太太”是谁。

在三家子屯,对于这个画像上的女人是谁,已经遗忘了很多代了。满学家金启�在《梅园集》中记载了晚近时代满族人对于“太太”的信仰,并认为“太太”这个叫法本身是“可笑”的。“太太”本是萨满,即满族的古老信仰萨满教中的祭司,有通灵等各种神通,通常由女性担当。如今,满族人普遍在汉化过程中遗忘了她的身份,常常模棱两可地说成“女性祖先”。

孟宪连的生活比较困顿,儿子又在去年患了重病,经久未愈。春节时,他给“太太”鞠了一个躬,却只是说:“一年了,没什么那啥的,感谢您老太太保佑,这一年顺顺当当,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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