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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以东、戈壁深处,榆林窟守窟人的14年
榆林窟,敦煌莫高窟的姊妹窟,也是敦煌石窟艺术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位于瓜州县南70公里处,历经唐、五代、宋、西夏、元、清约1000多年的营造,现存洞窟43个,彩塑270余身,壁画约5600多平方米。灿若瑰宝,蔚为大观。
虽然同属敦煌研究院管理的文化遗产,但榆林窟却是一个远比敦煌莫高窟更为荒凉偏僻的地方。
榆林窟全景 本文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窟区入口
从敦煌驱车往东,一路戈壁荒漠,渺无人烟。一个多小时候后,开始有流水,又见几抹耀眼的胡杨。沿着榆林河继续向前,车猛然停在了一个四野空旷的大平地上,司机师傅指着前方看不见路的入口说,往下,就是榆林窟了。
国宝碑
寂然静谧却辉煌灿烂的榆林窟,就深藏在这茫茫大漠的峡谷峭壁间。走下石阶,天地豁然开朗,榆林河在阳光的照耀和榆树的映衬下,恍如世外桃源。
宋子贞在榆林窟待了14年,当年从敦煌研究院保卫处调任到这里,担任榆林窟文物保护研究所所长时,他根本没有想过,会在这个荒凉孤寂的地方待这么久。
从敦煌去瓜州榆林窟的这条路,如今一半高速,一半土路,虽然依旧偏僻不便,却已是自驾游也能随意往来的路线。而在这之前,敦煌研究院的工作人员去一趟榆林窟,依然是要颠簸好几个小时。年轻没经验的姑娘如果在上车前准备好一包零食路上吃,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多半都吐在了车上。
宋子贞工作照
14年前,宋子贞在一个圣诞前后的冬天来到这里工作。作为敦煌研究院的工作人员,他之前也经常来榆林窟,大多都是当天就走。这一次,他却是要长住。
他记得来的时候下着大雪,白雪茫茫,天气非常寒冷。半夜的时候,躺在砖土结构的简易房子里,屋顶和当地土房一样,不是瓦片,只是铺上木席子上面抹上泥巴。半夜烧煤取暖,枕着河水哗哗的声音,怎么也睡不着。心想,这个地方,真的太荒凉了。
领导与他说,去3年,就回来。他没有想到,这一待,就是14年。
宋子贞是2007年来的榆林窟,那时已是四通八达的网络时代,敦煌也早已与国际接轨。但距家170余公里外的榆林窟依然是大漠戈壁深处,人迹罕至、与世隔绝。这里的条件与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差别不大。
喝的是河里的水,回县城要找老乡搭车,拖拉机、摩托车、板车和牛车,有轮子的都行,没有车就只有步行。那时候也不通电话,更不提网络,透风漏雨的土房子,还有让人落荒而逃的土厕所。冬天的时候要扫雪,春天的时候要种树,夏天的时候要种菜。
因为没有直通车,从敦煌到榆林窟,搭乘各种交通工具,折腾下来,一来一回需要三四天,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年。宋子贞经常十天半个月才回一趟敦煌的家,一月回一趟也是常态。从孩子读初中开始,他就很少照顾家。
但如今,来过榆林窟的人,很难想象,相隔不过十来年,当年守窟人的生活,会是那样的。
见到宋子贞时,他很热情地相邀并带路,在榆林窟的前后左右参观了一圈。
窟区白天
河水潺潺,鸟语花香,加上石窟栈道,风光无限。刚刚落成的榆林窟文物保护研究所办公休息区墙壁上有一个低调却有艺术感的标识牌“榆林之家”。整个建筑区域极富设计理念,与峡谷两岸延续千年至今的伟大石窟浑然一体,而内部的空间却极为简约现代舒适。
窟区栈道
璀璨绚丽的榆林窟,如今已是很多来敦煌游客的目的地。而洞窟之外,这里的环境在大漠戈壁中出尘脱俗,美到让人流连。
宋子贞对刚刚改造的“榆林之家”十分欣慰,这是在敦煌研究院和社会公益力量的大力支持下,在很多设计师的参与下,历时4年多才完成的。
在榆林窟十几年,除了守护这一珍贵的人类文化遗产、做文物保护、文化弘扬、综合管理工作外,宋子贞说,自己常年都在为这些看着琐碎的生活困扰、奔波着,“最开始几年,就是给职工打井找水喝、通班车回家,然后通电话、通网络,到现在,终于给大伙盖上了职工之家。”他感慨,“十几年就这样过去了”。
聊起起这些年的“守窟”生涯,宋子贞讲起来绘声绘色。他是个典型的西北汉子,说话不急不缓,直来直去,经常会咧嘴笑起来,但描述的画面有时生动到让人笑出声来。讲到艰苦处,他也冒出“熬着”这样的话,但很大一部分回忆,都是说榆林窟的好处。
讲到这里冬天雪太厚,工作人员经常是讲解完就去扫雪,扫完雪扔下笤帚又去讲解,女孩子干着干着就哭了。他突然又说,“哎呀,榆林窟的冬天也是特别美的,雪景特别美,你应该冬天也来看看。秋天胡杨也美,四季景色都有特点。”
他说:“时间久了我也喜欢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确实非常好,非常的安静。能让人安安静静地去思考、去学习。有时候白天忙碌,晚上就能把自己好好整理一下。”
窟区外景
当年的生活虽艰苦,却伴随着精神上的快乐,宋子贞怀念和敦煌研究院同事们经常一起深夜喝茶聊天的日子,大家亲如兄弟、情同家人。而如今,榆林窟的环境面貌焕然一 新,物质困苦已经渐行渐远,但他也开始担忧年轻一代人对这里的感情和付出,担心石窟保护始终会有新的挑战。
再过几个月,宋子贞就到了退休的年纪。回望来时路,他形容他们这一代是“筚路蓝缕”,坐着简易的交通工具来到这里,开启这一生与敦煌石窟的不解之缘。
“这么多年守在这里,我其实也没有过多想法,第一,守护好榆林石窟;第二,做好服务,服务榆林窟;第三,就是为职工、为游客做好服务和保障。不管做什么工作,能不能在这个岗位做点有意义的事情,能不能把这个地方改变好发展好,我觉得是最重要的。”
而今,他觉得自己实现了当初的愿望,把一个环境面貌全新的榆林窟交到了后来人手里。他感慨了一句:“我的任务完成了,也不虚在榆林窟工作这么多年。”
6窟大佛
1.找水喝
宋子贞是西北人,大漠戈壁对他而言是熟悉的日常。然而,初到新岗位,对榆林窟的荒凉孤寂,宋子贞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在此之前,他待过很多地方。老家在天水麦积山附近,12岁来到敦煌读中学,毕业后因为父亲在青海工作,他去了青海茫崖,一个如今是网红景点、但依然千里路遥人迹荒凉的地方。宋子贞在那里成为了一名知青。再然后,他又在当地公安系统干了18年。1994年,敦煌研究院成立了保卫处,需要有公安经验的人,各种因缘巧合之下,宋子贞又从青海回到了敦煌,成为了敦煌研究院保卫处的一员。
在莫高窟待了13年,宋子贞被调到了榆林窟。虽然仍属于敦煌研究院,但大家都知道,榆林窟那个地方很偏僻,也很艰苦。最重要的是,照顾不上家里。
那时候孩子刚上初中,但爱人说了句,行吧,我支持你。宋子贞就来了。
只是,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山沟里的生活会有这么多难题。
初到的时候是冬天,非常冷。上厕所的问题就相当的让人挠头,当时的榆林窟只有一个露天的旱厕,冬天晚上只要一出去上厕所,就会立竿见影地感冒。为了这个事情,宋子贞自己就连着感冒了好几次。
但最麻烦的,还是吃水的问题。
舍利塔
当时的榆林窟文物保护研究所不到20个人,但喝的都是榆林河的水,因为上游有放牧的小污染,这里的水一喝就会肚子发胀,而且咕噜咕噜老响,有时还会闹肚子,但适应上一段时间就会好。
除了河里舀水,榆林窟文物保护研究所的职工还在一辆皮卡车上做了个水箱,到30公里外的锁阳城镇拉水回来。冬季5天拉一次,夏季3天拉一次。当时的值班室还是个简易的草房子,地面是高低不平的砖块,桌子也是拿砖头错落不平堆起来,中间生了炉子,大家一边值班,一边用水瓢从桶里舀水烧了喝。
宋子贞一看这光景,这个水洗洗涮涮还可以,但长期喝实在不卫生,对大家身体不好,“得要保证咱们的饮水问题,连喝水都这么困难,怎么让大家安心下来工作。”
于是,他在榆林窟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外地购置了一套10万块钱的净水设备,无论是从河里面打上的水还是拉回来的水,先净化再饮用,终于暂时解决了职工饮水卫生的问题。
就这样过渡了两年。宋子贞从省水利厅朋友那里得知,只要打报告争取经费,就有机会去周边探井,但麻烦的是,瓜州县就柳园镇、榆林窟周边的水资源勘探没有资料,曾在1950年代半途而废。
于是,宋子贞又带着专业勘探人员在方圆十几公里打探井,其中一个井打到70多米都没水,最后终于在榆林窟西边3.5公里处打出水来了。因为费用不够,又把探井封了,直到经费到位,才开始正式打井。一直打到地下240多米,才终于打出了饮用水。接着又压了3.8公里的管道,引井水到蓄水池,终于解决了榆林窟文物保护研究所的职工饮水问题。
现如今,榆林窟花草树木遍地,蔬菜瓜果也都是自己种,这些都是把河水引上来灌溉的。而大家的饮水,依然靠的是当年打下的这口深井。“现在我们喝的水都可以装瓶了,和矿泉水是一样的。”对着端上来的茶水,宋子贞有点自豪地笑着说。
2窟水月观音
2. 通班车
解决完吃水问题,第二个难题就是回家问题。
和早年间莫高窟的工作人员回不了敦煌县城一样,榆林窟的工作人员同样回不了家。榆林窟距离瓜州县城70公里,最近的锁阳城镇也有30公里。因为地处戈壁荒无人烟,如果不是院里有车来,基本找不到车。如果要回家,往往要先步行30公里到锁阳城镇,再找老乡的车回瓜州县城。在戈壁荒漠上,30公里一般都需要走整整一天,且荒无人烟,十分麻烦。而回程同样要反复找车,一来一回没有三四天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也因此,在榆林窟工作的人大都是两三个月才回家一趟。单身年轻人还好,有家有口在县城的,就是个大麻烦。
2009年,宋子贞找到当时的敦煌研究院副院长王旭东,申请到经费买了一辆通勤车。通车那天,所有工作人员都高兴地自发放鞭炮,欢天喜地、热泪盈眶,大家一起欢呼,终于能每天回家了。
09年榆林窟全所职工合影
最初,通勤车是一辆十几座的小巴,在搓板路上颠两个小时才能到瓜州县城,往返耗时四小时,很多职工因此都是早出晚归,十分辛苦。如今,不仅路况改善,通勤车也早已换成了大巴车。而来到榆林窟的自驾车现在也已经是络绎不绝。出行问题,已经大为改善。
通了车,但榆林窟依然不通电话,在外界已经手机联系的年代,榆林窟依然还是靠“我是长江你是黄河”式的短波联系。“没有电话、没有电视,没有信号,反正啥都没有”,宋子贞于是找到了瓜州的电信局,在院里的支持和“砍价”助攻下,终于给所里装上了光纤。一时间,榆林窟不仅用上了手机,所有人都自发买了电脑,不仅能看上了电视,也终于能和整个世界联系上了。
“一夜之间,感觉我们跟外面的空间差距突然缩小了,又能回家又能上网,突然之间生活就跟上了,跟外面没啥差别了,大家一下子就觉得舒服多了。”宋子贞笑说,来的前三年,就忙着干了这几件事情。
2020年7月榆林窟全所职工合影
3. 职工之家
到榆林窟工作已经过去了3年,宋子贞跑去问分管的副院长王旭东,说好回去的时间是不是到了?“结果他装作不知道。我一看他不想让我走,那就再待着吧。”
这期间,王旭东院长会经常来榆林窟,两人常常在一处土房子里谈心,谈完工作再聊聊天,宋子贞又问,已经5年了,时间又到了,接下去咋说啊?“结果王院长说,你怎么老提这事。你看这地方将来是要发展的,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你走了谁来完成,你是最佳人选。我一听,说,那行吧,我继续干。”
“那以后我再也没提过调动的事情。一干就14年了。”
这之后的许多年,榆林窟的保护研究工作持续展开,《榆林窟文物保护规划》也在2014年编制完成。而随着整个社会的文化自信和对敦煌文化的推崇,同为敦煌大家庭的榆林窟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关注。越来越多的社会力量也开始加入到榆林窟的保护和弘扬工作中。
上世纪四十年代老照片
去年,经历了多年的规划设计和基础设施建设,榆林窟的整个环境面貌都已焕然一新。除了文物保护展示设施,各种旅游配套设施也都已全面跟上了时代。当年让很多日本游客抓耳挠腮几进几出的土厕,如今早已成为历史,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旅游公厕和游客中心,还有文创商店和对外餐厅将陆续开放。在保留了榆林窟特有的古朴美感同时,整个窟区的基础设施条件都有了全面改善和提升。
沙尘暴中的榆林窟
但大漠峡谷中的榆林窟依然保留着她的静谧。即使这两年的游客接待量已经分别达到了7.7万人次和5.6万人次,但当游客散去时,这里的工作人员依然要面对永恒的星空流转、河水湍流,以及不期而至的沙尘暴和冬日大雪。对于年轻人而言,在这里工作的孤寂和不安全感,变得比上一代似乎更为深切。
让职工们在这里能有个安心的家,是宋子贞一直以来的愿望。为此,刚刚建成的“榆林之家”是在各方支持下,他带着所有同事们不分昼夜,一砖一瓦建起来的。“我们真正是把这里当家在建设的”。
“榆林之家”内景
在这个职工之家里,有干净美观的食堂和茶室,有带玻璃天窗的阅读区,还有简洁现代的会议室、陈展室,职工宿舍的小单间漂亮现代,还带着淋浴设备。走进这里,有如大漠中的绿洲,舒适安宁,别有洞天。
在这个“榆林之家”里边走边看,宋子贞自己都觉得反差有点大。想起当年初来这里时,曾经的小土房子因为漏水,到处铺着塑料布,洗澡更不可能。而现在,年轻人已经可以彻底告别那样的生活。
但毕竟,时代不同了。宋子贞觉得现在年轻人的想法和他们那一代人不一样。
墙上悬挂的工作照
“我们那时候就真是讲奉献,和单位没啥条件可讲,能留下来的都是对这个地方有感情的。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他们想的东西多一些,可能考虑自己也多一些,所以更容易觉得这里寂寞荒凉。”
在榆林窟,也有很多情缘很深的工作人员,甚至祖孙几代都和这个石窟结缘。“我们这有一个职工在这个榆林窟已经43年了,他16岁就在这里了,他父亲在解放前就是看守莫高窟的警察,解放后他跟着父亲在这里守窟,现在他的儿子也在这里当讲解员,三代人都守着这里,真正是和这个石窟有不解之缘的世家。” 在宋子贞看来,唯有对榆林窟的热爱和敬业,才是把这里守好、护好的关键。
旧宿舍
现在的榆林窟
4. 家人
在敦煌研究院里,很多人都是“择一事终一生”。抛家舍业,也是常态。
宋子贞也是其中典型。虽然看着豁达,但对于家庭,他坦言自己愧疚。
家人对自己是支持的。但也有抱怨,也有痛苦,也有矛盾。宋子贞说,对儿子、对妻子、对家庭的这种愧疚时时涌上心头,这些痛苦,化解不了。“抱怨是正常的。反正是要有取舍,你这边的事情要上心,家里就照顾不上,总是要两者选一,不可能两者俱全。”
庆幸的是,儿子没让他操心,学业一路顺利,现在上海的复旦大学读博。平时,儿子在上海开一个灶,他在榆林窟开一个灶,媳妇在敦煌开一个灶,一家三口三个灶。而全家人最温暖开心的时光,就是每年冬天,这里最冰天雪地的时候,齐齐聚到了榆林窟,一起过年。宋子贞对每一个年都记得清楚:“我们一家三口在这里一共过了11个春节”。
在“榆林之家”全新的会议室墙上,挂着一幅敦煌研究院现任院长赵声良手写的书法:“坚守大漠、甘于奉献、勇于担当,开拓进取”。16个大字,是“莫高精神”,亦恍如,对这千年榆林河谷里,一众守窟人的评语。
“坚守大漠,甘于奉献,勇于担当,开拓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