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庙宇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后,陈清扬把香一捆捆摆放在案台上,等待香客的到来。
卖香火和收取香客捐的“功德钱”,是她一天“工作”的主要内容,也是她创收的基本方式。陈清扬说,财神殿是奶奶庙香火最旺的庙舍之一,“少的时候一天挣几十、一百,多的时候上千元”,在庙会期间,“有时一天就能挣好几万元”。
陈清扬“上班”的奶奶庙,位于河北保定市易县城北约15公里的洪崖山,山脚下流井乡马头村的村民称之为“后山”。今年8月以来,一篇题为《现在隆重介绍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一尊神仙》的文章在网络走红,易县后山奶奶庙的名声冲破了信徒圈,扩展到全国。
最近十余年来,奶奶庙成为马头村的经济支柱。马头村村委会主任梁宝贵说,经粗略统计,近年来,奶奶庙30余处庙舍每年的总收入达近千万元,“村集体每年收入44万元,全部来自于奶奶庙的承包费用。”
据多名村民介绍,近四十年来,当地村民多次集资重修、新建奶奶庙的各处庙舍,成为奶奶庙的原始股东,近二十年来逐渐形成由村民承包庙舍的“管理方式”。基本的承包形式是:原始股东与村委会签订承包合同,向村委会缴纳承包费;原始股东再将经营、收益权进行“拍卖”,竞标价高者成为二次承包人。
梁宝贵说,原始股东和二次承包人均是马头村民,“外地人进不来”。
8月10日,河北省易县后山奶奶庙里,一间庙舍里供奉着一尊车神像,前面摆着汽车方向盘,满足人们出行平安的心愿。
从“奶奶”到耶稣
村民们说,当地崇拜“奶奶”有两千余年的历史。关于“奶奶”的来历,多位村民提供了不同说法,或云“凡人修道成仙”,或云“玉皇大帝的妹妹”。但关于奶奶庙最早的修建,则流传一个相对一致的故事版本:相传西汉末年,王莽篡权,要斩草除根杀刘秀,后者逃至易州洪崖山处,得一老妇相救。刘秀称帝后,为了报恩,就在山上建起了一座“奶奶庙”,封老妇为“后土皇娘老奶奶”。
“奶奶很灵,求什么什么灵。”70多岁的村民梁贵生说,包括“后土皇娘老奶奶”在内,一共有九位“奶奶”,她们各司其职,涵盖求学、婚姻、子嗣、财运、消灾等各个领域,“就跟人在办公室一样,有股长、科长、处长,各管各的事情。”
从山脚到山顶,“奶奶”分布在十余个地方,有的“奶奶”神像栖身于殿庙内,有的“奶奶”神像安置在蓝色彩钢搭建的简易棚子中,有的“奶奶”神像则是露天摆放。
马头村村委会主任梁宝贵告诉记者,2007年,易县相关政府部门曾对奶奶庙进行一次寺庙整顿,一共确定了前殿、太阳殿(炎帝)、九龙殿(道教九龙圣母)、玉皇殿、正殿、后殿六大庙区,“神位只有在庙区内才有效,如果有违章搭建的小庙,就会被拆掉。”
长寿奶奶、送子奶奶、消灾奶奶、转运奶奶、生意奶奶、车神奶奶……在各处庙舍,这些“奶奶”依靠神像前的名牌得以区分。多位慕名而来的游客向记者表示,这些“奶奶”的神像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如果没有“注释”,根本无法分辨。
除了在神像前立名牌之外,管理庙舍的村民会通过一些直观的办法来提示香客某某“奶奶”司何职务,例如,神像前摆放着一件布娃娃的“奶奶”,是送子奶奶;手上夹着一张百元大钞的“奶奶”,是生意奶奶。
“奶奶庙供奉的九位‘奶奶’,分别是后土皇娘老奶奶、注生奶奶、送生奶奶、催生奶奶、子孙奶奶、斑疹奶奶、天花奶奶、眼光奶奶、蚕姑奶奶。”83岁的村民梁树明告诉记者。他是个孤儿,从小跟着山上的道士读书写字,自己整理了一本小册子叫《后山庙传说》,是村里公认对奶奶庙历史掌故最了解、最权威的。
他说,以前奶奶庙根本没有什么车神奶奶、生意奶奶,都是“胡闹,不像话”。这九位奶奶司职有重叠的部分,但主要集中在生育、疾病、桑蚕等方面,“奶奶是女性,管的主要就是这些方面,什么财运、官运、学运,以前的奶奶不管这些。”
另一位村民、后殿的管理者梁贵生则坚持说,“奶奶什么都管,只是以前不一定叫这些名称。以前的名称太晦涩,现在改成财神奶奶、车神奶奶,大家一眼就能看得懂,有什么事情就去求哪一位奶奶。你不这么改名字,你跟凡人怎么讲?”
颇受争议的是车神奶奶。包括后殿在内,分布着十余处车神庙、车神奶奶庙。这些手握方向盘的神像保佑着车辆安全出行,在网络上引发争议。
梁树明说:“车神是假的,以前根本没有。”梁贵生则认为,车神自古就有,车神的前身是老奶奶的车夫。以前的车神手里拿的是马鞭,保佑的是马车,现在与时俱进,保佑的是小轿车、大客车、货运车。
在村委会主任梁宝贵的印象中,“车神”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才开始出现的。他表示理解:“现在家家都有车了,保佑车行平安,也是香客的需求。”
多名村民告诉记者,奶奶庙自古以来属于道教场所,“文革”之前,山上还住着道士。公开资料显示,1987年,后山奶奶庙被河北省政府确定为开放的道教活动场所。
但从山脚到山下,还分布着包括如来佛祖、济公、斗战胜佛等佛教神明,乃至于孔子、耶稣,也被“请”进了庙舍里。
山脚下有一个人工新建的“丹霞洞”,耶稣的塑像和众多不知名的神像一起,栖居在洞内。在前殿、正殿、中殿、后殿等多处庙区,均可看到佛祖等佛教神明。
中殿的管理者、村民梁秋凤说,这不是乱建,都是依照香客的心愿建的,“比如说,有的香客拜完老奶奶,还想再拜拜佛祖。村民们一琢磨,嗨,那就建个佛祖庙呗,让他们磕个头,心里痛快。”
8月10日,河北省易县后山奶奶庙前殿里,供奉着满足各类祈愿诉求的奶奶像,除了名字和配饰不同,脸都是一模一样的。
香火的“竞争”
山下开饭馆的村民梁海山说,奶奶庙一年四季“不打烊”,每天有数百人进庙朝拜。相传农历三月十五是“老奶奶”的生日,当地在每年农历三月初一到十五举办庙会,近百万香客赶来祭拜,会将山道围得水泄不通。
面对众多庙舍,香客每每感到疑惑:到底在哪儿朝拜“奶奶”才最灵验?山上管理各处庙舍的村民给出了不同答案。
管理后殿的梁贵生说,后殿所在地是“奶奶”修仙得道的地方,是“奶奶的老家”、奶奶庙的正根;一名正殿的守庙人说,“你从正殿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这里才是最正宗的,正殿香火一直是整座山最旺的”;山脚下前殿的守庙人则说,“奶奶”在哪座殿里都很灵,但是山上的香火要比山脚下卖得贵,没必要上山。
“买香吗?山下的香便宜。”在洪崖山脚下,这是记者被当地村民问得最多的一句话。
一名在山脚下摆摊卖香火的村民告诉记者,山上的香比山下的贵三分之一以上,“山路不好走,把香运到山上,得使骡子驮,运费就要算在里面了。在山下,十块钱可以买三炷香,山上只能买两炷。”
梁贵生说,前殿占据上山的必经路口,管理前殿的村民往往会竭力劝说香客不上山、就在前殿朝拜。对这种“半路截胡”,梁贵生表示不满。
多名村民和庙舍管理者向新京报记者表示,奶奶庙虽然是马头村的集体资产,但由不同村民承包管理。庙舍的香火兴旺与否,直接关系到承包户的实际收入。因此,承包户要像经营一桩生意那样,想方设法提高“竞争力”,留住香客。
绞尽脑汁在庙舍内布置有吸引力的神像,正是众多承包者纷纷采取的经营方式。
“多建一个神像,就多一笔收入。”村民梁树明说,之所以出现车神奶奶等等以前没有的神像和庙宇,是因为村民们认为这些神像可以吸引香客、增加收入。
财神殿的承包者陈清扬想出的“增收”办法,是在殿里增添了一台冰柜。冰柜平时放在财神殿的角落里,为了防尘盖上了布。看到那些看上去很疲惫的香客,她有时会主动问他们需不需要喝冰水解渴。山下1元一瓶的矿泉水,在财神殿里卖3元一瓶。
陈清扬有些发愁,她觉得自己并不在行,不会“忽悠”,也不知道如何将殿宇布置得“更有吸引力”。在这点上,她有些羡慕承包中殿的村民梁秋凤。
梁秋凤的丈夫白红保是奶奶庙名气最大的几位“大师”之一。当地多名村民说,如果需要看相、算命、作法事,找白红保是最灵的。梁秋凤说,白红保今年53岁,从17岁开始悟道,至今已有近四十年的“道行”;白红保没有正式出家,算是道家的“俗家弟子”,已有100多名徒弟遍布北京等全国各地。
为香客看相、算命、作法事,是白红保“增收”的重要途径。梁秋凤说,她和丈夫承包的中殿位于半山腰上,为了方便那些专程前来找他“排忧解惑消灾”的香客免去登山的辛苦,他们还特地承包了山脚下前殿的配殿“太宁宫”,平日里就在山脚下接待香客。
不过,梁秋凤也有自己的烦恼。她告诉记者,中殿的承包费用一年需要30万元,加上购买香烛的成本,挣的钱“有时候都不够还银行贷款的利息”。
8月10日,河北省易县洪崖山,前往奶奶庙的山路边,随处可见各类佛像神像。
庙宇承包制
“你只买一捆香吗?买两捆吧,买两捆吉利,人财‘两’旺。”8月13日上午,村民汪桂梅在庙前这样招呼一个香客。
今年以前,汪桂梅并不太明白拜神的“规矩”,承包半年后也上道了,会指引香客“拜车神要手心向下,九叩首,拜完摸摸车神手中的方向盘;拜财神要手心向上,表示‘接财’”,会对香客说“摸摸财神手,财运跟你走”之类讨喜的话。
汪桂梅是前殿“车神庙”的承包人。车神庙里供奉着车神、财神、药王三位神明。汪桂梅说,她从今年开始承包车神庙,一共承包两年,每年的承包费是一万元。今年的承包费,已经在三月庙会时挣足了;目前是淡季,一个月只能挣一千元左右。
汪桂梅说,马头村大部分村民都在奶奶庙持有原始股份,这其中,部分村民再向原始股东进行二次承包。汪桂梅承包车神庙,即属于二次承包,“就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之前承包的人挣了多少我不知道,但我想,每天这么多上香的,应该是挣了不少。”
多名村民表示,奶奶庙的承包可追溯至约四十年前。
今年83岁的村民梁树明回忆,“文革”期间,洪崖山上的庙舍和神像几乎全被损毁,只余下地基;“文革”结束后,马头村不少虔诚的村民出于对“奶奶”的信仰,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在原址上重新修起了奶奶庙。
“你家有一些砖,我家有几根柱子,这几十户出钱修正殿,那几十户出钱修前殿。”梁树明说,这些村民成为了最原始的股东,“他们出了钱修庙,庙里的香火钱会分给他们作为补偿。”
彼时,重新建起的庙舍非常简陋,梁树明说,与其说是庙,不如说是棚子。奶奶庙重修后,各地香客渐渐云集,香火钱也渐渐多了,当地村民感到,“收了香客们的钱,却让他们朝拜这么破旧的庙舍,于心不忍”,遂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多次向村民集资,大修奶奶庙。奶奶庙的股东也迅速增长。
村委会主任梁宝贵告诉记者,奶奶庙是由县里主管、乡政府和村委会代管,各庙舍以参股的形式向村民集资,村民参与日常管理。马头村全村700余户,超过400户是奶奶庙的原始股东,“每一处庙区由几十户至百余户村民参股承包,正殿最多,181户,中殿20多户,后殿30多户,前殿50多户,财神殿100户。”
梁宝贵说,各处庙舍的原始股东,均需和村委会签订承包合同,合同数年一签,重签时也会重新约定承包费,目前所有庙舍加起来,一年的承包费是44万元,属于村集体收入,“由于村集体有时需要用钱,大部分庙舍的承包合同已续签到十年后。”
“大约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开始形成二次承包。”梁宝贵说,原始股东与村委会签订承包合同,向村委会缴纳承包费,原始股东再将经营、收益权进行竞标,出资多的某位原始股东就成为日常的经营者。不过,二次承包时,并不签订具体的承包合同,只有口头协议。
二次承包财神殿的村民陈清扬、二次承包前殿车神庙的村民汪桂梅,也向记者证实,没有和原始股东签订具体合同。
“成功竞标的股东也就是‘庙头’,庙头一般会联合几户、十几户村民,一起来负担二次承包费。”梁宝贵说,二次承包人向原始股东支付承包费后,原始股东不再插手庙舍的经营、管理,日常各处庙舍的香火钱全部归二次承包人所有、自负盈亏。
“我们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入的股,当时一股要交500元。”2003年以前,陈清扬在北京打工,此后回到村里,承继了祖辈的“基业”,经营奶奶庙的财神殿。陈清扬说,每隔几年,各处殿宇都会重新进行二次承包,随着奶奶庙香火越来越旺,“生意越来越好”,二次承包费也在竞标中被越抬越高。
今年,财神殿刚刚签订了新的二次承包合同,4年共700万元。这意味着,在100户原始股东每年一共向村集体缴纳5万元承包费的同时,14户二次承包村民每年要向原始股东支付175万元。
这个数额虽高,但陈清扬觉得,只要“经营”得好,就不会亏本。
梁宝贵认可承包制对于奶奶庙的作用,“以前县里也曾接管过奶奶庙,村委会也接管过,但是由于人力、物力成本太高,都会亏本。采用承包制,谁出资、谁收益,这是市场发展的规律,只有这样,才能刺激奶奶庙的香火一直保持兴旺。”
当然,也有一些村民不愿意入股。在马头村和易县往返跑运输的村民陈金海(化名)说,“把别人给‘老奶奶’的香火钱揣到自己兜里,这种钱我拿不得。”
感谢“奶奶”发工资
对于马头村而言,奶奶庙是当之无愧的“经济支柱”。
山脚下,是一条长约三公里的“商业步行街”。由于当地多年前修建水库,马头村大部分村民早已搬迁到数里之外的“新马头村”,但这并不影响村民们在洪崖山脚下,沿路开起一整条街的饭馆、商铺、农家旅社。从饭馆到旅社,几乎都售卖一种共同的商品:香烛。
新京报记者粗略统计,从山脚下约五公里远开始,一直到山顶,村民们搭建的简易公厕有近20间,有的是砖块砌成,有的则是铁皮棚,墙面上大多写着“收费公厕,一人一元”字样。一名村民告诉记者,平时淡季的时候公厕没人管、不收费,主要在庙会期间收费。
马头村里则先后出现了6家香厂。
在奶奶庙,烧香山价格不菲。一名承包前殿的村民告诉记者,烧香山是指用香搭起一座小山,根据不同的规格,香山高度不一样,配置的纸质摇钱树、金元宝种类也不一样,“就像套餐一样,烧的香越多也就越灵验。普通香山几百元,贵的几万元,普遍在一两千块钱。”
梁秋凤说,2012年庙会时,前殿配殿“观音殿”由于烧香山不当,引发了一次大火,整体建筑几乎全被烧毁。承包前殿的村民,每户出了5万元修缮费用。自那以后,村民们集资修建了水塔,水管通到了每一处庙舍。“烧香山”也被严格限制在香灰池内。曾经长6米、粗10厘米的高香也被禁止使用,最多只允许烧两米长的一种香。
有的承包户因此对记者说,自己每天去庙里上下班,主要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防火,中午都不能休息,“大庙得保证至少三个人时刻睁着眼,小庙至少一个人睁着眼。”
有的承包户则坦承,“就是靠山吃山,做点小生意”。
梁宝贵说,经粗略统计,近年来,奶奶庙30余处庙舍每年的总收入达近千万元。几乎所有村民都能享受奶奶庙带来的经济利益,“香客们这么多,在山下卖香、卖水、存车、开饭馆,只要肯干,哪户都能挣个千儿八百。”
“这叫靠山吃山,要感谢‘奶奶’给我们发点工资养家糊口。”陈清扬说。
梁宝贵说,马头村所在的流井乡,14个行政村超过一半是贫困村。马头村是在最近十多年靠着奶奶庙的香火才摘下“贫困村”的帽子,“平均来算,围绕奶奶庙产生的收入,要占每个村民人均年收入的三分之一以上。”
马头村的女婿王师傅告诉记者,易县农村这几年娶媳妇的彩礼钱大概在三万三,而要娶个马头村的媳妇大都要达到八万八,“很多小伙以娶到马头村姑娘为荣。”
奶奶庙在网络上走红后,众多网友对奶奶庙“胡乱造神”、“把信仰当生意”等发出质疑。记者问梁宝贵,是否担心这些质疑会对奶奶庙带来不利影响?
梁宝贵淡定地回答:“信仰不会受影响。”
新京报记者 王剑强 实习生 孙青 河北保定报道
A10-A11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朱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