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耳甫斯的回眸
据说俄耳甫斯是太阳神阿波罗和缪斯女神卡利俄佩之子,他继承了父母的音乐天赋,演奏技艺出神入化,能动木石。杰出的音乐天赋使他得到了宁芙欧律狄刻的青睐,然而正当二人婚礼之时,欧律狄刻为毒蛇所伤,当场倒地去世。

大喜转为大悲,俄耳甫斯不愿就此接受命运的捉弄,遂“下到地府”,试图寻回欧律狄刻。“下到”这个词让人想到了《王制》的开篇,苏格拉底“下到佩莱坞港”,正如少数读者已经意识到了的,柏拉图如此开篇是在用典(参见刘小枫《王有所成》),隐喻苏格拉底下到冥府,为其后的上升之路,亦即寻找正义之路做铺垫。
俄耳甫斯的故事有多个版本,柏拉图自己在《会饮》中也引用了其中一种(《会饮》179d-e),这意味着,《王制》开篇也可能是受到俄耳甫斯神话的启发。俄耳甫斯下到地府是为了寻回所爱,而苏格拉底下到佩莱坞是为了寻回正义,这样对观除有修辞上的趣味,还迫使我们思考爱欲与正义的关系,但这个问题并不是本文意图处理的,且按下不表。

在地府,俄耳甫斯用音乐感动了冥王及其王后,他们遂将欧律狄刻交还俄耳甫斯,但有个条件,在走出地府前,俄耳甫斯不准回头看欧律狄刻,否则就要收回成命。我们不由得好奇,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条件?为理解这个问题,我们必须把目光转向一个或许更知名的故事,即《创世纪》里上帝毁灭所多玛、娥摩拉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天使催城里的义人罗德逃跑时告诫到,“不可回头看,也不可在平原站住,要往山上跑,免得你被剿灭。”罗德的妻子在逃亡途中忍不住回头一看,立马变成了一根盐柱。
或许是巧合,除了“回头”这个元素外,《创世纪》里的这个故事同样是有一种上下(或者说高低)之分,天使要罗德往山上跑,也就是上行,上行的途中不可回头看。在俄耳甫斯的故事里,冥王夫妻也是要求俄耳甫斯在上行(回阳间)的途中不可回头看。之所以要对观《创世纪》,是因为《创世纪》中这个故事的意图更容易理解,正如一些读者已经意识到了的,天使告诫罗德不准回头看,是因为所多玛和娥摩拉是罪恶之城,回头看就意味着留恋罪与死,意味着不虔诚。

和所多玛、娥摩拉一样,地府也是充斥着罪与死之地,欧律狄刻跟在俄耳甫斯后面,两人要一同上行,俄耳甫斯若是回头,尽管只是为了确认欧律狄刻有没有跟上,也会加深他对于地府的印象,而地府的秘密是活人不应该知道的,更不允许被带到阳间(只是为了正义,柏拉图才让厄尔把关于死亡的秘密带到阳间),地府的罪与死是上行路上的活人不应当介怀和留恋的,我们必须带着完全的信心走在向上的道路上;此外,回头还意味着俄耳甫斯对地府统治者的不信任,这是对死神的冒犯,死神必回以凝视。
然而,俄耳甫斯终究因为担心自己的爱妻没有跟上而回头看了一眼,
走着走着,眼看快到人间的边界了,这时他忽然怕她没有跟着他,很想看看她,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立刻她就滑下黑暗的深渊中去了……她虽然第二次死去,但是她并没有埋怨丈夫,她埋怨什么呢?丈夫爱她啊!(奥维德,《变形记》,杨周翰译文)
悲剧就这样诞生了,并且,奥维德提醒我们注意,悲剧发生的原因是“丈夫爱她”。在这之前,爱给了俄耳甫斯“下到地府”的勇气,促使俄耳甫斯作出天籁之音感动地府众生,为欧律狄刻争取到了第二次生命,并给了二人上行离开地府的动力,仅仅是在那最后一步,俄耳甫斯的爱才铸成大错,这是否意味着,爱欲和其他一切伟大的事物一样,本身带有一种自我毁灭的倾向。(《王制》497d)
进而,我们有必要反思理智与情感的关联。俄耳甫斯若是理智的选择不回头,这个更理智的俄耳甫斯,是否比我们看到的那个回头的俄耳甫斯更爱他的妻子?
独自回到人间后,俄耳甫斯再不近女色,成为了无数女人求而不得的男人,最终在酒神节上被一群疯狂的色雷斯女人打死并碎尸。
在《王制》厄尔的神话中,厄尔在地府中看到了俄耳甫斯,当时正值各路灵魂抽签选择来世的生活,俄耳甫斯的灵魂出于对女人的记恨,不愿来生做一个女人,选择了做一只天鹅。(《王制》620a)厄尔说灵魂的抽签仪式是一个“既可怜、又可笑、又令人震惊”的场面,因为多数灵魂,当然也包括俄耳甫斯的灵魂,是根据前世有限的经验在做选择,这是不理智的,因为他们缺乏对最佳生活的知识,于是不少人变成了兽,兽变成了人。
俄耳甫斯以为选择做一只天鹅就能免去为人的重负,殊不知这种选择也使他失去了为人的高贵。作为一只歌声曼妙的天鹅,或许还有更可怕的命运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