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沈怡然
白衬衫搭毛背心,黑框眼镜,胸前一枚五星红旗标识,眼前这位中年人叫刘百奇,和埃隆·马斯克那般科技狂人的样子不同,但他们做着同样的事业。
12月7日12时12分30秒,一枚小型运载火箭于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成功发射,火箭名为谷神星一号(遥二),直径1.4米,全长约20米,起飞重量约33吨,500公里太阳同步轨道运载能力300公斤。这枚火箭来自星河动力(北京)空间科技有限公司(下称“星河动力”)。
刘百奇,北航博士,是星河动力公司的创始人兼CEO。四年前,他离开了工作十多年的传统航天集团,成立了这家民营火箭公司,长期工作于体制内和军工系统,让他有一种沉默而谨慎的特质。
星河动力有200多人,公司依靠社会融资,在四年内连续发射两枚小型运载火箭,打破了民营火箭连续发射成功的记录。刘百奇对记者称,这枚商业运载火箭的研制费用只有1亿多元。某种程度上看,刘百奇们的“独门绝技”在于,以最少的资金和人力、最快的速度完成小型运载火箭的研制和发射。
最近一个多月时间,刘百奇一直在酒泉卫星发射基地度过,尽管谷神星一号(遥一)发射取得了圆满成功,他仍然高度紧张。
一个月来,团队白天开展装配测试工作,晚上写复查报告、开复查会,每一份报告都要认真、严密地反复审查。这来自航天内质量管理的传统,火箭不上天,工作就永远不停。刘百奇称,他的压力在于,如果发射失利,影响的不仅是公司后续的发展,还会波及整个行业。
美国商业航天公司SpaceX数十亿美元年收入,翻涨300倍的估值,这让外界看到航天的商业前景。外界将商业航天看作是与人工智能、大数据行业并列的高科技赛道之一,却忽略了它在中国的特殊性,即成长于一个国有经济主导的产业中,这里有军队、军工集团、科研院所。
中国商业航天,仍然处于一个从无到有的阶段,对于中国版SpaceX能否成长壮大,各方的态度是摇摆不定的。这种动摇尤其发生在民营火箭发射失利之时。刘百奇称,在2020年,公司因为保险公司的收缩而没有得到火箭发射的保单。
刘百奇们创建的民营中小企业团体,是从无到有、自下而上地生长出来的,它们打破了航天的旧格局,融入了商业的氛围。而在此过程中,刘百奇们也经历了思想的解放,进入了人生和职业上的“拓荒的旅程”。
SpaceX火了,但刘百奇觉得,他们并不是中国版的埃隆·马斯克,因为中国的商业航天要走一条更为不同的路,“埃隆·马斯克以梦想驱动,为了火星移民去造火箭,他身后也有美国60年商业航天的支持,中国是发展中国家,航天的商业化刚起步,我们的使命是解决产业面临的一系列发展问题,还没有到能肆意做梦的时候”。
就像1980年代被当作中国第一代企业家的拓荒时代一样,几十年后的今天,参与民营航天事业的人,也正在经历自己的拓荒时代。
刘百奇来自于航天科技集团,一家十几万人规模的、世界500强的央企,不同于电力、电信、石油,它有更独特的属性——代表国防实力,是庞大军工系统的制高点。
经刘百奇描述,他如今的团队是这样的:大部分生于1975-1985年间,来自传统航天系统的不同单位,并至少拥有10年以上的工作经历,但从职称来看,都是一线的技术人员,从事过的岗位几乎包含火箭从设计、生产到总装的所有环节。
刘百奇认为,他们普遍“技术上非常过硬,有更大的抱负,追求一种主人翁的精神”。航天是一个非常庞大而完善的体系,为保证体系的经营运转,人们会在任何环节都保持一定冗余,这对集体来说是好事,但会弱化个人的作用,让个人施展空间逐步受限。
刘百奇称,“如果在六七十年代,各行业的人都是差不多的,如今实现价值的渠道已经非常多元化了,航天人希望发挥更大的作用,进入更自由的平台和空间,希望参与火箭总体的项目,而非一个配套和部件”。数位离职创业的航天人曾对记者表示,商业航天让自己被压抑多年的本能激发出来。航天走向社会、走向商业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2014年底,国家首次鼓励社会资本进入航天领域,鼓励民企参与到国家民用空间基础设施建设以及研制、发射和运营商业遥感卫星。
2015年开始,第一批创业者出现改变了行业的氛围,陆续有一些航天系统的员工离职创业。至今,市场上已经有4家民营火箭公司获得牌照,并且有连续入轨发射成功的记录,商业公司甚至成为应届毕业生去向的考虑。
商业对旧格局的打破,是印刻在刘百奇这一批人身上的。刘百奇和团队,很大程度上经历了认知和心理上的改变,从对传统体制的崇拜,到肯定与商业并行的力量。
第一批创业者中不乏总师级人物或一线工程师,商业航天更多成为了其梦想的落脚点。刘百奇2018年的创业,也成为了一个理性、顺其自然的决定。
他的判断是,产业具备政策的确定性,另一方面,五年内连续两家商业公司发射入轨,说明产业是可行的。“行业肯定没问题,但不一定谁能做成”。
2018年2月星河动力成立,7月拿到第一笔总额为2000万元的融资,公司身处航天运输的细分领域,所研制的火箭是一种商业运输工具,模式是先期投入研发,订单交付后再收费。刘百奇认为,公司主要面向两个市场,一个是微小卫星的零散发射市场,另一个是星座组网发射市场。
前者是五年内的主流业态,为适应市场,公司选择设计生产一款小型运载火箭,对零散发射的微小卫星客户来说,这款火箭简单、方便、快捷、便宜,如同小型快车,同时,现有的工业体系也足够支撑。
另外,星河动力将中大型液体燃料火箭作为战略产品,如同大型公交车,面向未来星座组网业态。
刘百奇称,商业航天发展至今,挑战和门槛不断变化,最初的门槛是发射入轨,后来是入轨达到一定高度,通常是从300km到500km,但这些都是单次发射成功,在外界来看,不免带有一定的试验性质。
刘百奇称,当下阶段,要想做一个正式的、非试验性质的商业运输工具,必须证明自己能连续、稳定发射成功。
另一个门槛是一直存在的,即如何降本增效。刘百奇称,商业航天的竞赛中,民营公司在财力、资源、工业支撑上无法与传统航天系统相比,它的优势在于“小钱办大事”,即按照市场的规则配置资金、技术、人员,然后以盈利为目的。刘百奇称,他多年做学术的创新,如今发现降本增效更是一种创新。
一位传统航天人士对记者称,中国在航天的产业链上是完全自主可控的,火箭制造和发射、卫星制造和运营、卫星测控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几乎每一个分系统、元器件都形成了一个闭环,需方和供方都是确定的,集中在央企的体系之内,系统完成任务的周期是按照年来计算的。
刘百奇表示,民营企业是有可能打破这个闭环的,可以将体制内外资源打通、融合,摸索一种更低成本的运营方式,比如减少为保证高可靠性而进行反复实验的过程;非核心零部件的部分可以放宽级别,向民营企业采购;在建产能上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对有供应商体系、有竞争市场的部分,不需要布局,对缺乏议价能力、甚至被“卡脖子”的部分,要自主可控。
刘百奇算过一笔账,一枚小型运载火箭研制费用需要约1亿元,一枚大型液体燃料火箭研制费用需要约10亿元,当前,民营的商业航天公司都没有上市,普遍依赖于一级市场的融资,这种规模的资金是可以融到的。
连续两次发射成功,标志着公司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也标志着这个行业进入了一个新的里程碑。近期,刘百奇开始规划上市,创业板、科创板、北交所都是备选方案。
刘百奇表示,2022年,公司将按照在手订单,努力完成5~6次商业发射任务交付,有望实现2亿营收,将满足上市条件。同时,公司也将加快中大型可重复使用运载火箭“智神星一号”的研制进程,争取在2022年末至2023年初实现入轨首飞。
蓝图已画好,融资也到位了,刘百奇接下来要走的,是条光明但曲折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