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记不得,最近一次看见雪花,是多久的事了。可是,它总是落在我的梦里,飘飘扬扬的,曼妙无比。

想是以前,我也是看见过雪花的。在巍峨的高山上,在苍茫的田野里,在斑驳的记忆中,在依稀的梦境,与心底里。可是,我却总是记不清,那些印象中的清晰,那些想象中的乖巧。

大抵还是童年,我曾无比欢喜地,伸出双手,捧接这自天而飘降的精灵,六角或是八棱,倒也丝丝分明,片片晶莹。分明的一些寒,落在手心,我却无比欢喜,就连寒冬小指边的冻疮,都已然忘却。那时的雪花,如同一枚冰晶玉洁而不谙世事的少女,那么美,那么淳,那么精致,那么灵动,直教人心疼。我久久地立于空旷的田野,呆呆地望着它,初落之后的渐渐融化,在手心,只留下一渍湿,而后就连湿都没有了。可是,手还那么捧着,我望着已然空荡的手心,任摇曳的寒风尽情地包围,侵蚀,肆虐。冻疮是麻木的,忘了痒,也忘了疼,只是红彤彤的,像地里拔出来的胡萝卜,一刀切开,内里的肉汁却是冰渣。冻土里拔出来的胡萝卜,硬邦邦的,像石头,怎么切它都滚,不因了它的滚而误切了压服它的手指,一刀见血,就已经很好了。于是,就只好砍,双手紧握菜刀,高举过头,在那个粗糙而破旧的菜墩上,僵硬的手掌握着冰冷刺骨的刀柄,猛的一刀砍下去,石块一般的原本和冻疮一般乌红的胡萝卜,顿时断为两截,滚落在地,肉汁的冰渣绽然飞溅,不伤着高高的菜墩之上低低的眼,就已是万幸。

今年的雪花,还没有来。我也不清楚它会来,还是不会来。只知道长大后所看见的雪,或茫然大雾,或稀疏如雨,细砂一般,败絮一般,盐沫一样的,只管落下来,清清冷冷的,空空旷旷的,只管落在我心的原野,苍莽大地。那些看不见的寒气,就像终于可以兴风作浪的妖魔,嘶嘶地透着冷笑,不怀好意,无恶不作。就像这绵延不息的天底下,一切不该到来的,不该发生的,不该降临的,不该出现的,苦痛,与孽障。我大抵也只是麻漠,如同瞧着生活里的那些车马喧嚣的过往,那些故作的善良,伪装的亲切,刻意的爽朗,精明的算计。我的童年里的那朵雪花,不再来。

我走过城市,穿过丛林,翻越高山,跋涉草地,心里头,空荡荡的,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也不知道要找什么。我却只管走着,走啊走,清风晓月,春夏秋冬,往复而至。我就在这样的往复无休中,走过了一处又一处,歇过了一脚又一脚,心里空落落的,忘记了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也只不过是岁月那条大河里的一叶飘萍,不曾知晓,生的意义,与死的无趣。甚至,我都忘记了呼吸,不曾觉察到呼吸,如同不曾觉察,心还那么咚咚地跳着。我只管在饿得深了,或是听了某个钟点的召唤,才去觅食,借以喂养无辜的肠胃。可是这些肉,这些无论再好的美食,即便是珍馐,都会变成臭哄而恶心的粪便的肉们,却是那么无辜,无法舍弃。

骨子里的空洞,渐然生起一滩湖。静静的,也长些草,游些虾,活些鱼,爬些蚯蚓,飞些蛾蝶,结些蛛网,飘些浮虫,慢慢地变绿。我在肉体之内,肉体之外,肉体之上,肉体之下,脱出肉体的饥渴与欢喜,肉体的欲望与湮灭,肉体的天堂与地狱,肉体的仙神与妖邪,安坐湖岸的草丛,呆呆地望着这滩湖,这滩越变越绿的湖水,出神,忘记了所有。就像什么都不曾到来,什么都不曾发生,如同不记得那朵童年里的雪花,那双寒冬里向上只管捧着的冻疮的手,以及那根冰渣飞溅的硬邦邦的从冻土里拔出来而又被砍得滚落在地的胡萝卜。

雪花,来过,还是没来过,我不记得了。如同最近的那次看雪,是在哪座高山,还是何处田野,还是什么时候。虽然它总是落进我的梦里,飘飘扬扬的,曼妙无比。

(四川省新华强制隔离戒毒所 张小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