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八岁非法结婚,之前的三年,几乎每个夏天都是在草原上独自度过的,四野无人,只有一千多只羊和难以具体统计的兔子、老鼠,以及偶尔出现的狼和狐狸相伴。
大多数夜里,我都是失眠状态,好在草原上夜空清清朗朗,总是能看见满天星星或一轮明月。我对它们早已失去欣赏的心情,只是那遥遥无际的深空容易让人心坠落。许多年后,我从网上看到,说人之所以能站在地球上,而不是落到空中,是因为地球有引力;不但地球有引力,万事万物都有引力。我心里会产生小小的反驳:地球引力只对身体有用,人的灵魂还是会坠向不见底的夜空的,这我体验过无数次。
夜空里有什么呢?看如今网上有关登月、空间站的科普视频里的景象,感觉和我在草原上坠入的没太大分别,甚至,我比他们走得还要远、还要自由。那时我在想,如果天上也有一双眼睛往下看的话,一定会觉得草原是一面镜子,天上一颗星,地下一根草,不多不少,一一对应。
从第二年开始,我眼睛看向夜空,心里却在想小芹,那个比我小一岁的未婚妻。这次出场回去,明年春天的时候,我们就要结婚了。翻了下身,木板床咯吱咯吱叫,过了一阵,世界重新安静下来,我听见兔子罗伯特在挖洞——所有的兔子我都叫罗伯特,这个名字来源于我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外国黑白动画片,名字不记得了,但里面的兔子却始终印象深刻,罗伯特,罗发音很长,伯和特发音短促,我因为学这种长短不一的发音,还差点把自己弄成结巴,被父亲一个巴掌打了回来。自从我在这里安营扎寨,罗伯特就在惦记我那袋胡萝卜和发芽的土豆。它并不缺吃的,现在是夏天,草地上有足够多、种类足够丰富的青草,树上也会落下足够饱满的青橡子和其他果实,但是胡萝卜和土豆清淡而独特的气息,与草原上原生的一切植物都不一样,罗伯特敏锐的鼻子一下就闻到了,从此念念不忘。惦记这点儿吃食的不只有罗伯特,还有几只肥硕的灰老鼠,它们几乎和罗伯特一样大,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罗伯特的变种亲戚,后来才发现它们尖嘴长须,是巨型老鼠。如果我的狗大黄还在就好了,我心想,它会把这些兔子、老鼠当成胡萝卜的,随即胃里一阵泛酸,差点吐出来。
去年秋天,临近回场前,草原上突降大雪,我来不及转场和撤离,被困在山里半个月。粮食还充足,但是没有油、肉、菜,我当然可以从羊群里挑一只体弱多病的羊宰掉吃肉,可是我从不吃羊肉。可笑吧,一个放羊人竟然不吃羊肉。有的羊得病或者从山崖上掉下来摔死了,我就在月光下剥掉羊皮,把肉剔下来,撒上盐,放在窝棚上风干,再把白色的骨头摆回一只羊的造型,白色的羊死了之后,依然是白色的。有时候砸东西,找不到顺手的石头,我就扯一根羊棒骨当锤子用,白色的羊就散落在草原上了。风干肉晒在日头下,很快引来无数的苍蝇,它们又把白色的卵产在上面,所以每天黄昏把羊拦回围栏后,我都得把那些肉再用点燃的艾草清理一遍。几天后,肉的水分蒸发掉,表皮风干如塑料,回场的时候带回家里。我父母喜欢吃风干羊肉,后来,我媳妇和儿子也喜欢吃。但这么做其实挺危险的,一大片血淋淋的羊肉晾晒在窝棚顶上,腥味浓厚,有可能招来附近森林里的狼或者狐狸。
那一次雪后,我晾晒了一只冻死的两岁羔羊,真的引来了两只狼。它们看起来齿岁不大,眼神似乎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凶狠,身体瘦弱,更像是两条瘦狗。这不是我第一次见狼,但之前都是在乡村游走的马戏团里,那些狼反而感觉更凶狠些,也可能是它们为了活着不得不表演得更凶狠些。狼群一般都是集体行动,这片草原再往北是森林,里面野物丰富,捕猎没太大难度,所以它们不经常到牧区里来。它们较少出现,还有一个原因,森林和草原连接处,布满了蒙古猎人下的夹子。看来这次森林里雪更大,捕食有了难度,它们踩着日渐坚硬的初雪,躲过了夹子,来到草原上。狼嗅到了羊肉味,但这种动物实在矫情得很,很少吃别人宰杀的牲畜的肉,它们更喜欢吃自己咬死的猎物。或者说,它们不信任别人准备好的东西,甚至连摆在窝棚顶的肉都不愿意偷,这一点不像狐狸,狐狸什么都偷,有时连它们根本不吃的东西都要偷走,然后丢在半路上。
雪迟迟不化,这两只狼毕竟还年轻,也就一岁多,经验和能力稍显不足,好几天没有捕到猎物,饿得不轻。在这种情况下,它们不得已盯上了窝棚顶残雪中的风干羊肉,那之前不屑一顾的干巴巴的肉,现在让两只狼口水直流。当然,它们肯定更想捉一只围栏里活蹦乱跳的羊,但是根据现在的情况,吃活羊困难重重——围栏的铁丝上绑着铁蒺藜,围栏下草窠里也有不少夹子,还有一只凶猛的大狗和我时刻抱着的一支土枪——它们只得退而求其次。那天,雪稍微化掉一层,青草被浸冻后开始发黄,我扛着那支从没放过的土枪,把羊群赶到对面山的南坡,我知道那里日照充足,雪已经化光,有一大片青草。
两只狼趁这个机会偷袭了我的窝棚。
我中午回来取水时,发现整个棚顶都破了,风干肉撒得到处都是,还有血迹。这血是狼血和狗血。上午,羊群很老实,只在那片青草地上转悠,我偎在一个石头窝窝里打盹。因为晚上失眠,我总是在白天放羊时睡觉,睡得不实,恍若梦境,但也足够补充体力了。大黄——它叫大黄,但其实是一条黑狗,相当凶猛,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得力的助手——叫着跑回窝棚。我并未在意,它以前也经常如此,要么是听见了什么动静,要么是闻到了什么味道,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因为罗伯特,一只兔子,许多只罗伯特惨死在它锋利的牙齿之下,它已经厌烦,经常捉住它,又放掉。哪想到这次不是兔子,而是狼。
我没有目睹大黄和两只狼搏斗的激烈场景,我回去的时候,只看到两只浑身是伤的狼,其中一只后腿被压窝棚的大石头砸断了。我举起土枪,犹豫着要不要打死它们,但是那只没有断腿的狼并未舍弃同伴逃走,它们一起用牙齿把那条腿咬断了。我丢了几条肉干,它们看了看,并没有叼住,而是连走带跳地离开了,还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放下了枪。
大黄的脸、肚子、背部,都是伤口,皮毛外翻,血肉模糊。它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勉强睁着狗眼等我回来。我冲过去,抱住它的头,它哼了一声,闭上眼睛。我胳膊一沉,它的身体软下来,死了。
我赶紧先回到南坡,把羊火速赶回围栏,然后检查了围栏的情况,把一些不太牢固的地方加固了一下,又在周围多装了几个夹子——夹子是蒙古人拉西给我的,也是他教我怎么用的。我重新支起四处透风窝棚,把散落的风干肉收集到一条尼龙袋子里,开始用短柄铁锹在不远处挖坑。我要把大黄埋了。
半个小时后,湿冷的黑土和昏黄的落日一起降下来,淹没了大黄,也淹没了整个草原。我点亮一支蜡烛,感到浑身发酸。除了早餐那点米粥,我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这时,我才想起检查自己的存粮。本来这场雪之前,原计划是要转场到拉西家附近,然后逐步离开草原,赶着羊回到家里的,所以存粮本就不多。白天的一场激战,让那点米都落在草地上,几乎没法捡拾,我举着蜡烛捡了半天,也只捡起连草带泥半茶缸。用雪水淘洗了四五遍,还是不很干净,只能将就着熬了一锅粥。捡米的时候,还找到了几块干巴巴的饼子和奶豆腐,我也各掰了一块,丢进锅里。那些食物在锅里熬成了一种四不像,幸好还有盐,撒上一点,喝起来像是在喝糨糊。
我这样支撑了三天,来接我转场的人还没有到。他们可能不知道这里下雪了,也不知道我没能在雪落之前离开山坳。我猜想,拉西这段时间应该也不在家,要不他肯定会拎着一壶酒、一只鸡骑着马来找我的。半个月前,我托一个过路的采药客给家里捎信,说了转场的线路和日子。按说,他们收到口信,到指定日子发现我没有转场到预定地点,应该找过来的。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来人呢?我也可以自己赶着羊走,但那样,这里的衣物、锅碗瓢盆、风干肉,还有我一整个夏天采集的草药就都得丢掉。那可是至少十只羊的钱啊。
我太饿了,但是我仍然不想吃羊肉。我不是天生不吃羊肉的,是跟小时候的一件事有关。七岁的一个冬天,我跟别人打赌,为了赢得一把木头手枪而吃下一整块冰。那是三九天,那坨冰有一个大水瓢那么大,我用小锤子一块一块敲下来,嘎吱嘎吱吃进肚子里。我真的吃完了,我的肚子装满了冰块,像装着整个冬天。很快,我就疼得满地打滚,手里还握着那支木头手枪。父亲把我送到村东头的老中医那里,老中医让人烧了温开水。我喝了半暖瓶温开水,稍微一动,就能听见自己肚子里哗啦哗啦响,疼痛渐渐缓解。那天夜里,我撒了几泡长长的发黄的尿,肚子不疼了,但是里面的寒气却难以清除,我总觉得身体的中间都是凉的,母亲把她和父亲的围脖全套在我肚子上,又挨着炉子烤,还是凉。这时,拉西来我家里,跟我父亲说,羊板油是暖胃的东西,让孩子多吃羊板油。我父亲一边咒骂我是败家子,一边还是杀掉了家里最肥的那只羊,把热乎乎还带着脏腥气的羊板油撕下来,让我蘸着盐巴吃。几天里,我吃了一整只羊的板油,吃得喘气都带着油腥味。我那冰冷的胃竟然真的暖了过来,但是从那以后,我再也吃不下任何羊肉了。一吃进肚子,会立刻呕吐,呕到吐墨绿的胆汁。
我被饿醒了。真是奇怪,长年的失眠竟然在这几天时间好了不少,没有吃的,每天晚上我只是喝点儿热米汤,然后很快睡去。刚开始时,我还担心那两只狼或者它们的同伙回来,再偷羊甚至袭击我,但是后来眼皮像座山,把我压倒在简易的木板床上。那种困极了就睡的感觉太幸福了。我抱着那支上了膛的土枪睡觉,但是枪膛里的火药,因为装药的袋子也在前几天的狼狗大战中破裂,已经返潮,能不能着火都是个问题。我每天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都是:狼要来了。
狼没有来,来的只有饥饿。我已经弹尽粮绝,恍惚之中,感觉到有什么在诱惑我,但却说不清道不明。
终于,有一天夜里,那个答案把我从梦中惊醒。我几乎是疯狂地冲出窝棚,把大黄从土里挖了出来。因为温度不高,加上埋的时候我给它包了一层塑料,大黄并没有腐烂,也没有被地下的虫蚁啃噬。我把大黄的四条腿砍下来,还把剩下的所有调料——山花椒、山葱、酱油、一大把盐——全都倒进沸腾的锅里。那四条狗腿,刚剥下时看上去是白的,清冷,我在旁边的溪水里洗了很久,手骨头都被水冰麻了。很快,它们从锅里漂浮起来,显出微微的紫色,尽管有调料压制,还是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是食物将坏未坏的临界的那种味儿,当然其中也掺杂着某种奇特的肉香。狗肉吃起来让人流口水的同时也让人隐隐反胃,好在这回我没有吐出来。
这四条腿让我又支撑了四天,第五天,就在我准备抛下所有杂物赶着羊转场时,父亲和拉西找来了。他们开着一辆三轮车,突突突冲进山坳,拉西举着一个大喇叭,站在车斗里喊:哎哎哎……
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
后来,父亲告诉我,那个替我捎口信的采药人死在了坝上,也就是从草原过渡到农区的高高山梁。他被一群狼袭击了,连同那匹马。马被狼分食了,他只是脖子上有狼牙咬出的血洞,身体没有任何损伤。他采的药材,已经被雪化后的水带到不知什么地方,几年后,它们会重新扎根,在新的土地中再次长出来,被新的采药人挖走,卖给药贩子。药贩子把黄芩、芍药、玉竹、远志等药材,卖到遥远城市的制药厂制成各种药剂,然后又返回乡村和草原。
十五岁零两个月时,我第一次成为这片山谷唯一的放羊人。离我最近的蒙古包也在十里地之外,那是一户纯粹的蒙古族人,男主人不太会说汉语,女主人会一点儿。这块草场也是他们的,每年夏天借给我们来放牧,作为回报,我们家给他们的几千只牛羊马做防疫、改良,供给他们油盐酱醋、洗衣液、洗发香波等各种日用品,当然,还有每年固定的十大桶高度散装白酒,那时候,这些东西草原上还很难买到。酒是邻村小烧锅用玉米酿造的,颜色发黄,沉淀久了甚至能看见玉米糁,喝起来并不辣,微微发酸,但是能使人醉得像掉进淤泥里。每天都要喝酒的拉西,有点喝腻了马奶酒,经常想换换口味。
我的同龄人,有一些在读初三,有的甚至已经上高中了。那些没有读书的,不是出去打工,就是在家里种田,只有我一个人成了羊倌。但是,我不能说自己是突然间成为羊倌的,这至少要追溯到十年前,我五六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内蒙古北部偏远地区的一个农民,从他在远方纺织厂打工的小舅子那里获得了启示,突然卖掉家里后院的上百棵树、母亲仅有的两件首饰和家里的全部存粮,然后一个人步行两百里,到东乌珠穆沁旗的草原上买回八十只小尾寒羊。那时候,整个村里、乡里,不管是半农半牧区还是牧区,人们养的大都是绵羊或者山羊,绵羊用来产毛、卖肉,山羊主要用来产绒。父亲的小舅子说,羊毛衫正在成为大城市商场里的高档货,羊绒衫比羊毛衫更高档,羊要值钱了姐夫。父亲叼着烟卷,烟雾熏得他眼睛眯着,但他仍不愿用正在挥舞的手去拿烟,而是比画着说,他要成为养羊专业户,将来,他的羊群会多达一千甚至两千只。那时候,村人都以为他在说疯话,除了大坝后面牧区的少数牧民,谁的羊也不可能上千只的。但是父亲毫不动摇,那个夏天,他独自一人赶着羊出场——也就是翻过那道天然的高大山梁,抵达牧区,在那里放牧到秋天,这被称作出场。他是第一个出场的人,因为他是第一个跟牧区的蒙古人达成协议的人:蒙古人拉西同意他夏天在他们的草场放牧,父亲支付钱或者一些他们急需的物品。在那之后几年里,村里乡里的羊群陆陆续续都在夏天出场了。因为养羊的人越来越多,羊也越来越多,村里的山野根本喂不饱它们,那些羊已经把山上的山杏树啃光了,尤其是山羊,它们不仅吃草,还把草根也啃出来吃掉,时间一久,山坡就变得像得了牛皮癣,一片一片光秃秃的。
就在我家的羊繁衍到五百只的时候,出了一件事。那是一个秋天,我从镇子上的初中逃学回来,看见院子里到处都是羊,大的小的,一个个膘肥体壮。我知道是父亲从草原上回场了。他吃饱喝足,正躺在炕上昏睡;母亲则在洗他带回来的脏衣服脏被子,两只手都洗白了,指甲附近的倒刺像胶皮一样,一掐就断,她扯倒刺时手指出了点血,浸染在脸盆里的衣服上,那些皱巴巴的衣服仿佛又活了过来。
我逃学回来,本意是想再去偷母亲锁在柜子里的钱,好回到镇子上的游戏厅去打游戏。那时候我迷恋一种叫大富翁的游戏,把所有的生活费都花在了游戏厅,幸好学校食堂吃饭是用开学时带的粮食换的粮票,我还不至于因此饿死。我之所以喜欢游戏,主要是因为喜欢在里面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我也喜欢玩拳皇,现实生活里,我身材瘦小,还有点儿鸡胸,打架总是吃亏,但是在游戏里我能当强者,几乎能打败所有比我高大的对手。我享受那种暴力和成就感。
我不是第一次偷母亲的钱了,我猜想,她知道我在偷钱,只不过故意不说。我很少在她面前出现,她也说不着我;如果是父亲在家的日子,她更不敢说,因为她一说,父亲就会暴怒,用放羊的鞭子打我,也打她、骂她。她并不是害怕打,而是害怕口无遮拦的父亲骂她的家人,她的父母、哥哥、弟弟,父亲的嘴像个羊粪坑,又或许他独自跟羊群待久了,神经错乱,骂起来不管不顾,会把母亲的全家人包括牲口都骂一遍,不管男女,不分种类。母亲不想承受这种屈辱,所以对我的很多不堪表现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不见为净。
也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我对母亲动了恻隐之心,也对父亲动了杀心。但我知道,要杀掉这个男人可不容易。他如此高大健壮,而我这样瘦小猥琐,是的,这也是他对我和母亲不满的原因之一,他一直在怀疑我不是他的儿子。但现实是,我的眉眼长得跟他酷似,甚至连左眼角的一颗痣都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不止一号。我像是他羊群里那高大的母羊生出的猥琐的羔子,只配得到他的咒骂和鄙夷,偏偏我又天生顽劣,佝偻的身体里装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我杀不了他,只能闯各种祸来折磨他,也折磨我自己。
那些羊经过几百里的长途跋涉,已经疲惫不堪,终于回到它们离开了几个月的院子,在最初的慌乱之后,显出了难得的安静,或趴或站,慢慢咀嚼着母亲抛下的青草,只偶尔轻轻发出几声叫唤。这一天,我不但看见了满院子的羊,还在街上看见了收羊的羊贩子。羊贩子开着一辆大卡车,车厢围着两层羊栏,栏杆是钢筋焊成的,一辆车能装一百多只羊。每年秋天,各村的羊群从草原上回到村里的同时,这些卡车的汽笛就会在村口响起,人们便知道,这一年第一茬羊贩子来了。羊贩子通常是南方口音——世界上只有两种口音,和我们口音不一样的口音,都是南方口音。有的人家秋草储备不足,或者急用钱,便会趁着这时羊比较肥壮,卖掉一部分。
我有了新的想法,我的行动有时候比想法还快。我用一把青菜逗引着一只两岁的羊,从院门悄悄牵到大街上,一直牵到那辆车前,卖给了南方口音的羊贩子。那个跟我个头差不多,但是体重至少是我两倍的羊贩子目露惊讶。他们已经装了一车羊,准备离开了。他肯定知道这只羊是我偷出来的,可是对他来说无所谓,于是,他给了我一百块钱,和另一个大个子把那只羊抱到车厢里,塞在挨挨挤挤、不停叫着的羊群中。
汽车屁股喷出一股烟,离开了村子,那些羊连叫都没叫一声。
我带着一百块钱,直接回了镇上,然后在游戏厅里待了差不多一周,直到卖羊的钱全部花光。这时到了每两周回一趟家拿干粮和换洗衣物的日子,我不能不回去。我不回去,父亲就会找过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我几巴掌。
到家之后,我发现母亲走路一瘸一拐的,我猜想,那是父亲打的。我从父亲的咒骂中得知,第二天他发现少了一只羊,认为是母亲没有看好门,让羊贩子偷走了,所以发怒把一只海碗丢向母亲,母亲本能地躲闪,碗砸到了她的脚踝。我心惊胆战地吸溜着玉米糁粥,不敢看父亲,更不敢看母亲。父亲的愤怒不仅来自丢了一只羊,还在于他的宏大计划受阻了,整个夏天,他拼死拼活,终于保住了这群羊的数目五百只。哪想到回到家之后却变成了四百九十九只,虽然只差一只,对他来说却是天上地下。他要为他当年吹过的牛负责。
一天后,我就被父亲吊在了树上。他从镇子上的屠宰场知道了那只羊是我卖掉的。羊贩子本来要拉着羊去南方,到了林东镇后,有几只羊发病死了,为防传染病,去找防疫站做检查,然后发现这只死羊的血液里有高浓度布氏杆菌,这种菌不仅传染羊,还能传染给人。防疫站按规定阻止这批羊运走,羊贩子只能拉到附近的屠宰场去宰杀。宰羊人在剥羊皮的时候,看到了我卖掉的那只羊——我家的所有羊身上,都烙着一个记号S,因为我们姓孙。每年春天,羊毛减掉之后半个月,新毛长出来不久,父亲就会用杏树根点着炉子,把一个S形的烙铁伸进去烧红,给每只羊的背部烙上S印。有一次,我去帮忙摁住那些羊,但是力气不够,羊跳了一下,烙铁蹭在我手背上,我也有了一个烙印,是不规则形状,如果非要说像什么,可能是个K或者X。
宰羊人看见了这只羊,感到奇怪。他跟父亲相熟,知道父亲的羊从来不卖。他在疑惑中把那只羊宰掉,然后拎着羊皮去问羊贩子这只羊的来历,羊贩子心情糟糕,正在酒馆里喝闷酒,说是一个孩子卖给他的。在我回去的前一天,羊贩子骑着摩托到我家里,把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我的手腕疼得要命,我感觉它们就要断掉了。牛皮绳勒着骨头,像一把钝刀在砍磨,一下一下,疼往骨节里钻。我早已经向父亲招供、投降,哭着求他放过我,说自己再也不敢了。但是父亲不为所动,他早已在我十几年的成长过程里听了太多承诺,而我一次也没有真正遵守过,这一次,他几乎有了直接打死我的决心。在他脑中的算盘里,那时的我并不如一只羊重要。
父亲打累了,拎了一瓶白酒,坐在树下就着一块风干羊肉喝。我看见那瓶白酒,心里恨死了那个告密的宰羊人,这瓶酒也是他拿来的。等父亲喝醉了,母亲赶紧把我放下来。我跟母亲说:我要杀了他。
他是你爹,母亲说,你也太胡闹了,你不知道那些羊是他的命?
哼,下次我一下卖十只。
父亲的暴行会短暂让我屈服,但绝不会让我就此改了性情,我后来又在不同时期把家里的一条狗(大黄的母亲)、五只鸡和一整棵树的梨子卖掉过,但是我不敢再打羊的主意了。这几次,父亲没有再把我吊起来打,一是我逐渐长大,他很难再轻易捉住我,另外是随着羊群的壮大,他自己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人越来越瘦,脸色发黄,去医院检查,医生只说是肝有问题,但具体什么问题,又说不准。他后来便不再去医院,他听说了,如果去大城市检查、治疗,至少要几十只羊的钱。三年后,他的羊群终于达到了一千只,比他预计的提前了一年,而他的身体也废掉了。在勤苦这一点上,我还是很佩服父亲的,那些羊不但是他的命,也几乎耗尽了他的命。
这时候,他仿佛忽然想起来,我是他儿子,我出生的责任就是给他续命。
于是,我在初二结束那个夏天彻底从学校退学,接替父亲成了羊倌。我能接受这件事,主要是因为对上学的厌烦,我更幻想着到了草原上之后,就能彻底自由了,再没有任何人能管我。父亲的盘算不只是让我当接班人这么简单,他还想着,把我放到草原上去,孤零零地生活几个月,能磨掉我天性中的躁动不安,从而变成一个沉稳的人。就在同一个时刻,他也开始为十五岁的我物色妻子,他期待一个女人和一群羊能联合起来管住我。在他看来,如果不能尽快控制我的身体,我一定会走上犯罪的道路,最终只能是进监狱或惨死街头。我得承认,父亲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到了这个年纪,我对自己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冲动、莽撞,无所顾忌,做事不计后果。比如,过年时把一枚蘸了水的二踢脚塞进灶膛,半夜,所有人都熟睡的时候,炕洞里一声巨响,屋顶的烟囱上冒出一股青烟,父母被吓得半天回不过神。再比如,我忽悠一起玩的孩子说,三九天里的铁管是甜的,比糖还甜,他们都把舌头凑了上去,然后全都粘在上面。最后,是两个家长在铁管两头点火烤,才让那群孩子缩回了他们的舌头。那些肿胀的舌头,要等半个月之后才褪去粉红色,能正常吃东西。因为这些事,我的屁股已经被父亲打出了茧子。每次打完,母亲问我,疼不疼?知道疼干吗还要闯祸呢?我说不疼,就是麻。一半是因为嘴硬,另一半是真实感受,父亲用手打我屁股,疼到极致就是麻了。但是后来,当父亲开始经营这群羊的时候,他不再用手打,而是用鞭子抽,我真正感觉到疼了。那种疼不再是麻疼,而是热疼,像烙铁烙在屁股上一样。
现在,我接过了那根鞭子。鞭杆是用河柳木阴干后做成的,既结实又有韧劲,甩出去时有一个弯曲的角度,但绝对不会显得过于柔软;鞭梢是用小牛犊的嫩皮子剖成细丝编织的,有两米长,像条细细的辫子,梢头处打了一个小结,结上绑着一根红带子,然后是更细的梢尖。父亲的鞭子从来不会抽在心爱的羊身上,他只须轻轻挥动,鞭梢就能在空气中炸响,那些羊便知道了该走还是该停。可以说,他只用鞭哨声就统治了一大群羊。
第一天出山,父亲背着手走在羊群前面,我发现他的背驼了,整个人像一把镰刀。羊群乖乖地跟着他,现在,他甚至不用鞭哨,仅仅是用或轻或重的咳嗽就能让这群羊乖乖的。我拎着那根鞭子走在后面,一路上,我都在挥动鞭子,试图抽出跟父亲一样响的鞭哨,但很少成功。偶尔,我抽出了一声鞭哨,那群羊会微微骚动一下,又很快恢复正常的吃草、行走,它们似乎能判断出声音中的虚弱和无知。父亲一直没回头,除了有一次,我的鞭子无意中抽中了一只羊,它咩咩叫起来,他才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幻想着自己的鞭子抽在父亲屁股上的感觉。他会像我一样疼得满地打滚吗?他会哀求告饶吗?我想,他的屁股可能都受不了一鞭子,我知道,我见过。就是前一段时间,他打算解甲归田的几个月前,他犯了腰椎病,躺在炕上动不了,我跟母亲给他换衣服时,看见了他那两瓣屁股,又黑又瘦,像两坨晒干的牛粪,一鞭子就能让它皮开肉绽吧?
(全文见《芙蓉》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