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延汉简书法展现了一种墨象之美。而墨象之美是由意象和笔墨共同体现的。意象,是东方艺术的一个制高点,也是古代文艺理论的重要基石,笔墨,历来为书画家钻研锤炼,石涛说『墨海。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从不同角度阐述了笔墨的意义和精神品格。居延汉简书法史由何种笔与墨写就的?笔者从出土的『居延笔』以及有关资料得知,与现代的狼毫毛笔并无大的区别,笔头大小在小楷之间,不同点是笔杆为实心。至于墨色,专家们分析后认为用的是丸墨,属天然漆烟、色泽乌黑而发紫光,一经写在竹木简上则历久不灭,否则,两千多年前的简牍笔迹如何仍旧清新如初?居延汉简书法中有两件章草珍品,一是东汉和帝永元年间(八八——一〇四)的『永元器物簿』,共七十五枚简相联的册,洋洋洒洒数百字。二是『永光元年简牍』,宽三行,共六十二字。这两件珍品笔线俊俏利落,中侧锋并用,字字独立而行气贯通,互为照应,沉着痛快、乱中有整,散中有聚,聚中又各具情态,有一种『混沌里放出光明』的墨象之美。[1]
叶鹏飞先生以为,简牍书法具有率意自然,以拙生巧的内涵。其艺术上的自然情趣是书家性情、审美意识的自然流露,亦是一定的历史阶段中各种因素互相配合起作用的结果。汉代的文学艺术,总体上都是生机勃勃充满飞动之势的。譬如司马相如的辞赋,以『飘飘有凌云之气』的笔致、以自然景观的巨丽、游猎的壮观以及文章发扬韬略的精神、一浪高过一浪的夺人气势,将汉人雄壮情怀表现得淋漓尽致,将《楚辞》充满浪漫想象、《诗经》的雅正磅礴融为一体。汉简产生于这样的文化氛围之中,怎么不激昂踔厉虎虎生威而又灵动机敏。从现有的各类汉简来看,简面上绝大多数都是小字,在低位窄小的简面上写字,给人一种不觉其小,发觉其大的奔腾不羁的气势,都是与汉代的总体文化精神有关,这是一股以小见大的气质美。[2]
二、 居延汉简中的隶书
秦的统一和强大,给文字的统一奠定了基础,李斯等人对当时通行的文字小篆进行了进一步的统一,颁发全国使用,这就是当时的官方字体,而隶书在当时应该属于普遍的手写体,意即俗书体。
秦很快就灭亡了,汉不但继承了秦,更重要的是发展了秦,很快被秦统一的小篆就走向了历史的尽头。隶书成了当时的官方文字书体,并逐渐对写法进行统一,出现了平整、统一的规则。这种从小篆到隶的改变是中国文字书写发展史上的一座重要里程碑,让文字书写从庙堂之高真正流向了江湖之远。可以说,只有汉代才出现了严格意义上的日常行为的书写,并且出现了像《神乌赋》这样的浪漫书写,不单单是官方的文字记录。
出土的居延汉简,虽然是边关文书,但是相关的书佐或掾吏依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书写者,他们在这种匆忙的日常书写中,也逐渐的向艺术性过渡和靠拢。
部分甲渠候官文书
居延汉简的隶书代表之作就是《相利善剑》册,部分《甲渠候官文书》。《相利善剑》全册六简,二〇九字,书写规整,墨色如新,属于较为工整的隶书结体。有编绳契口三道,约为西汉末或王莽时物。主要内容是鉴定刀剑的有关标准,其中包括善剑标准四条、弊剑标准六条和弊剑花(纹)四条,为后人留下了鉴定刀剑的宝贵知识。《甲渠候官文书》的基本风格可以用率意、质朴、粗狂、健雄八字予以概括。这些文书的草拟者、誊写者多系边塞军事防御系统、邮驿系统中的下级官吏。
汉简隶书看不见汉碑的那种严谨规整及非常强化的蚕头燕尾。然而这样却更加显示了书写的随意性,加工的痕迹不是很明显,但是这种书写一定是建立在大量的书写练习之上的,是一种熟练的随意,而不是书写的为所欲为。虽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但却有很多的相似之处,这种相似并不是字体的一致,而是潜移默化的这种用笔方式。
当时的这种书写,一般情况下,都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容不得长时间思考谋划,更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艺术设计。在1cm左右宽度的木简上书写一行甚至两行文字,很少看到修改的痕迹。
三、 居延汉简中的草书
居延汉简出土之后,围绕他的研究分两方面进行:一是利用汉简来研究历史,从中了解汉代政治、经济、军事制度;二是对居延汉简文字进行考释。居延汉简的草书研究是伴随着居延汉简文字考释而产生的。居延汉简年代跨度大,从西汉武帝时期到东汉灵帝,几乎横跨整个汉代。草书数量丰富,覆盖面广,书写者众多。居延汉简的草书字形主要是扁方或正方,以横势为主,牵连极少,字字独立,某些草字最后一笔重收,而且以长直画为主,带有浓厚的隶意。
居延汉简中的许多草书成为现行简化字的源头,例如:报:『報』的简化字。居延汉简中『報』写作『报』,与今天的简化字『報』字形完全相同。长:『長』 的简化字,最早见居延汉简。单:『單』的简化字,居延汉简中『單』上两』个『口』字被两点替代。国:『國』的简化字,居延汉简中的『國』字草书非常接近『國』字。
另外还有『贝、会、见、将、乐、卖』等字。可以说草写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对汉字反复笔画的简化,在汉字简化的历史演进中有着重要的意义。
关于居延汉简的取材,据何双全统计,居延新简中数量最大的是松木,其次胡杨,其次是柽柳,居延汉简的草书大都写在木简上。张旭光先生以为,由于木头比较绵厚,墨渗到木头里边去,因此线条呈现出绵厚、高古、朴拙的特点,这些特点也恰恰是汉代精神的一种体现。这些墨迹具有非常浪漫的造型。它有很多空间上的创造和组合。有些写法不是为了抄书而写,它是为了表达书写者对空间上的一种感觉。这些空间实际上也是古代和现代相共鸣的审美构成。随着书法中章法形式的丰富,随着书法的实用性越来越少和审美需要日益增加,这些作品还有很多的特异。在现代美学里面讲到特异的概念,是说有很多符号都比较相似,突然出现一个独特变化就是特异,特异能使你的注意力集中到一个点上,而产生特殊的效果,这也是一种现代审美对传统的认识。在两行二十几个字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符号,这个符号在以后的篇章中会偶尔再出现,因而成为汉草的一个重要笔画和标志。但这种特异不可太多,要画龙点睛。其作者不是一般民间初通文墨的写作者,而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书佐,他们都是当时具有高深文化的知识分子。因而总体上说,以上这些汉草简牍,不能简单说是民间书风。[3]
居延汉简中草书的代表作是《永元器物簿》。《永元器物簿》书于东汉永元五年至七年(九三——九五)。一九三〇——一九三一年,出土于内蒙古额济纳旗居延查科尔帖。我们知道,居延汉简大部分都以细麻绳编联成册,出土后,因麻绳腐烂断绝,原有册书尽成散简断片,而《永元器物簿》出土时,仍保持原状。它由七十七枚简编联而成,其中两枚无字简,乃首批发现居延汉简一万余枚中完整册书中仅存的两件之一(另一件为『永光二年候长郑赦予宁书』,由三枚简编联而成),为整理其他简册提供了依据。此册现藏于台湾『中央研究院』。
东汉 永元器物簿
冉鹭在《风流倜傥 草法娴熟——〈永元器物簿〉书法艺术赏评》一文中指出:
《永元器物簿》一册草书较之西汉草书,已进入了自由的王国,为东汉草法成熟之佳作。该册具有一泻千里之势、飞动风发之姿,书者虽为漫不经心的自由挥洒,但其提按收放又是那样地富于对比的韵律,好比一首流畅的乐曲在抑扬顿挫曲折婉转地行进。草书书写性情的优势在这件作品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一件珍贵的作品不仅体现在它所表现出来的韵律、精神状态等艺术内涵上,还表现在精湛的笔法和完美的结体上。在笔法上,《永元器物簿》用笔远近秀润,起笔骏利,行笔果断毫无迟涩之迹,满怀胸有成竹之势。点画飞动峻拔,运笔如行云流水,大多笔画顺势而起而不作藏锋之态,收笔处已经把笔势引向了纵势(如『破』、『张』等字的最后一笔),特别是波磔的笔画已基本上消失(只有为数不多的捺画还存在),被纵向的收笔所取代。纵向的笔势使笔画与笔画之间、字与字之间气势贯通。在结字上,此简多取纵势,灵活多变,随体赋形。这使其字势在以符合人们审美特点的右上方倾斜为主的前提下,不乏平正和右下倾斜等变化态势,更富于动感。
《永元器物簿》虽没有摆脱章草的束缚,然其纵横恣肆的自由挥洒,及其所表现出来的率意娴熟的草法,实开后世今草、大草笔意体势之先河。其中的大部分草书写法直接被沿用到了后来的晋唐今草之中,成为今草、大草之法的基础。[4]
汉简上所出现的古隶、八分、隶草、章草等字体是这些下层吏卒与民众,基于军事形势的需要,从实用出发,为了书写简便而创造出来的。他们『省易』篆书、古隶而创造了隶书,由隶而草,书体演变的真正实践者是这批广大的无名书法家,他们在思想上多创新进取,少墨守成规,故其书风必然是率意洒脱、自然流畅、简古质朴,而少精雕细刻的庙堂习气。
居延汉简对当代书法创作的意义
在简牍未发现之前,历代的隶书皆取法于汉代的碑刻,由于法度较多,一方面为人们的学习提供了便利;另一方面却成为了束缚人们的障碍。二十世纪简牍隶书的发现,使人们看到了汉代的隶书墨迹,能体会其书写的笔墨情趣,使隶书的创新在现代成为可能。
居延汉简是汉简书法中的精品,对后世书法创作影响深远,具体表现在:一是居延汉简发现的年代较早,是继二十世纪初西北塞上烽燧简牍后最大规模的汉简出土,为人们了解学习简牍书法提供了基础;二是其产生的年代久远,可了解书法的演变过程。三是因为是手写体,能使后人得其笔法;四是书体众多,篆、隶、分、草、真、行俱存,成于众人之手,笔法不一风格多变。
张明亮在《汉简书法艺术创作的百年回顾》[5]一文中将百年来汉简书法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一是滥觞启蒙阶段(二十世纪初——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代表书家为沈曾植,尽管这一时期对汉简书法的认识仅有一鳞半爪,但以沈曾植为代表的书家们已将汉简书法融入到自己的创作实践。二是觉醒奠基阶段(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代表书家为:郑孝胥、王世镗、祝嘉、于右任、王蘧常、钱君匋、胡小石、来楚生、高二适等,这一时期由于于一隅会通南北,熔铸碑帖,积极吸收汉晋简牍中的艺术营养,自称流派,独树一帜。汉简书法全面觉醒,为后来者深化书论认识、临摹实践创作奠定了坚实基础。三是繁荣总结阶段(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二十一世纪初),这一时期,汉简呈『井喷』式发现,为简牍书法时代的到来提供了极为宝贵的墨宝真迹,书法创作中大量摄入简牍元素,代表性书家有:启功、孙其峰、张邦彦、徐祖蕃、赵正。近年来兼攻汉简的书家代表人物有:刘正成、陈振濂、华人德、沃兴华、张有清等。在这三个时期当中除第一阶段居延汉简尚未出土以外,其余两个时期居延汉简都是书家研究、临摹、借鉴的重要对象,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以来,汉简的书法创作不是简单地把古人遗简上的墨书移植到纸上,而是以古人遗迹为素材,一方面注重古典意味的传达,另一方面重视笔墨的表现力,出古而入新。赵正先生是这样描述他的体会的:
一句话,简书艺术品的灵魂就是自然。不为刻意造势,无意用力成形;发于自然,归于自然,书体相浸润,笔法相交融,一切在自然中流动变化,一切在自然中相辅相成。性灵活泼,含乾坤生气;志趣天真,蕴造化神功。简书的书法艺术是自然之美,是天然之情。[6]
居延汉简书法以其清新、率真、朴茂的神采,被现代人重新作为审美的对象,这有着极其浓厚的学术价值。除了作为一种认识对象与当代人的社会心理意识发生契合外,还更进一步的作用于当代人的审美意识。汉代人在书写中的恬淡、真实的心绪状态,从而显现出的随意、自然、绝无做作的天趣之美,满足着从僵化环境中走出来的当代中国人的精神需求。马斯洛在论述『需要层次』的理论中,把审美的要求列为人的最高层次的需要。作为现代人更具这方面的迫切,一种强烈的归真意识由此出现。确切地说,欲求精神真实、自由。美是真实、自由的象征,这一美学命题,一语道破了审美意识的本质,艺术是美的心灵的象征。在今后较长的时期内,这自然是创作意识与审美意识的主要动因。
居延汉简所特有的艺术语言,表现为用笔大胆、率意、洒脱、毫无矫揉造作,修正之弊,放收天成,笔趣恬然以及在『积画成字』的结构中的平衡、对称、统一、变化、和谐、节奏、正欹、违和、虚实、主次、反正、长短、宽窄、方圆、高低、粗细、动静等等,都是艺术美的基质。这一切都与现代人的审美心理结构中的求奇、求新、求异、求佳特性相吻合。简书的章法布局参差错落,字虽然小,笔画却有宏荡气势,具有一种完整和谐的视觉效果。当然,汉代人或许并没有意识到这么多东西,但数千年之后的今人却的确感觉到了,这就是丰富了的主题精神在『回归』中结出的硕果。
居延汉简书法艺术,如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头活水,滋润着中华书坛画苑。尤其是学术价值和审美特点,必将随着新世纪的不断挖掘和研究,结出新硕果。
[1]韩伟:《百年考古的三大发现与书法视野的拓展》,载《太原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学报》二〇〇九年第一期。
[2]叶鹏飞:《简牍书法艺术及『隶变』意义》,载《第八届中国书法史论国际研讨会论文集》,湖南大学岳麓书院、西安碑林博物馆编,文物出版社二〇一一年三月一日出版。
[3]张旭光:《略论草书创作的多样性》,载《书法导报》二〇〇八年七月九日第二十八期第十版。
[4]冉鹭:《风流倜傥 草法娴熟——〈永元器物簿〉书法艺术赏评》,载《书法导报》二〇〇九三月二十五日第十二版。
[5]张明亮:《汉简书法艺术创作的百年回顾》,载《敦煌研究》二〇一〇年第五期。
[6]赵正:《汉简书法论集》,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
(作者:熊双平)
(来源:《中国书法》)
(转自:甘肃简牍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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