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官,是贾宝玉所喜欢的女孩之一。她的结局,是被撵出怡红院,出家为尼了。在《红楼梦》中,她也是作者花费笔墨较多的一个人物。

《红楼梦》第五十八回,说朝中一位老太妃薨逝,凡是有爵之家,一年之内不许筵宴音乐。那些养着戏班子的官宦之家,一概都将优伶男女蠲免遣发了。大观园里有十二个学戏的女孩,是当初为了迎接元妃省亲,从姑苏买来的。这会儿也必须打发了,四五人愿意回家,叫他们的父母领回;不愿回去的,就分给在大观园里的公子小姐们使唤。藕官给了黛玉,蕊官给了宝钗,葵官给了湘云,豆官给了宝琴,艾官给了探春,贾母留下了文官,尤氏留下了茄官。十二个女孩中唱正旦的芳官不用说是最漂亮的,给了宝玉。

怎知芳官最漂亮?先说其名:芳官,乃是“群芳之冠”的意思。第五十八回,宝玉夸芳官“这本来面目极好”;六十三回里有几句描绘她: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跟宝玉在一起,“倒像是双生的兄弟两个”。

看曹雪芹如何写芳官

这些女孩一下子放出来之后,“如倦鸟出笼,每日在园中游戏”,从来没有的事,都闹出来了。先是藕官在园子里烧纸,祭奠死去的菂官,被一个婆子看见,要拉了去见奶奶们,被宝玉拦住,谎称是自己让她烧的。接着是芳官因为洗头,跟她干娘吵了一架。然后又因为蔷薇硝的事,闹出一场风波。

蔷薇硝是用来治癣的。黛玉处的藕官,让人捎给芳官一包蔷薇硝。贾环见了要分一半,芳官包了一包茉莉粉给他。赵姨娘认为芳官耍弄贾环,要拿这件事当由头“吵一出子”,“乘着抓住理,骂给那些浪淫妇们一顿”。赵姨娘径直找到芳官,把茉莉粉撒到她脸上,骂她是“小淫妇”,说:“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芳官回嘴道:“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去唱。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那意思是:你赵姨娘的身份也比我高不了多少。赵姨娘气了,上来打了芳官几个耳刮子。芳官哪里肯依,泼哭泼闹起来,撞在赵姨娘怀里让她打。唱大花脸的葵官和唱小花脸的豆官听说,叫上了藕官和蕊官,四个女孩子一起跑到怡红院中。豆官先到,一头朝赵姨娘撞去,那三个也拥上前来,一边大哭一边手撕头撞。赵姨娘招架不住,气得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拉住赵姨娘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用头顶住。芳官则躺在地下哭得死去活来……亏得尤氏、李纨、探春三人赶来,才止住了这场风波。从这件事上看,几个学戏的女孩儿已经抱成了团,宣告她们不是好欺侮的,尤其芳官更是不好惹——这些女孩,分明成了不稳定因素。

在第六十回,作者写了一大段芳官在厨房的表现。蝉儿花钱买来的热糕,芳官要先尝一块。然而她并非想吃,“不过说着玩儿罢了”,然后“一块一块的掰了,掷着打雀儿顽”。把蝉儿气得怔怔的,走了。厨娘柳家的跟芳官提起闺女五儿想进怡红院的事,芳官满应满许,答应跟宝玉去说。她有这个把握:无论她说什么,宝玉没有不听的。她知道宝玉有多喜欢她,她把宝玉屋里的座钟摆弄坏了,宝玉也不说她。为了和柳家的拉关系,她把宝玉吃剩的玫瑰露连瓶子都送给了五儿。她还答应带五儿进园子里去逛逛,五儿娘说怕被人看见惹口舌,她说:“怕什么,有我呢。”后来,宝玉真的答应叫五儿进怡红院,可是五儿却病了。因为芳官给五儿的玫瑰露瓶子被误认为是赃物,把五儿卷进了一个窃案,被软禁起来看守了一夜,害她大病一场。

芳官对五儿好,是有回报的。柳家的对她,胜过了一般的姑娘。迎春房里的春燕儿来说,司棋姐姐要吃碗炖鸡蛋,柳家的说没有鸡蛋了。春燕儿一翻,翻出来十来个,于是乎惹出一顿口舌。春燕儿还说,前儿要吃豆腐,柳家的给弄了些馊的。再看她怎么对待芳官:第六十二回,宝玉等人庆生吃面,芳官表示“吃不惯那个面条子”,叫柳嫂子给她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柳嫂子给她送来了一盒子吃食:一碗虾丸鸡皮汤,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的绿畦香稻粳米饭。连贾宝玉都闻着香,胜过他往常吃的。精明的芳官,已经学会利益交换了。

第六十三回的“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被一些读者认为是小说中少有的温情时刻。但有两点可能被忽略了:一是,白天为庆生又喝酒又划拳的,已经是坏了规矩的;掌灯之后,又聚众喝酒并且闹到深夜,那更是“违法乱纪”了。二是,夜晚喝的这顿酒,发起者是贾宝玉,而起因却是为了芳官。白天宝玉等众人吃酒没有叫芳官,芳官不高兴,躲在房中假睡。宝玉拉了她起来,答应她:“咱们晚上家里再吃,回来我叫袭人姐姐带了你上桌吃饭,如何?”芳官这才高兴了,并提了两个条件:要叫上藕官、蕊官,而且“吃酒不许教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宝玉全答应了,道:“这个容易。”这个细节在第六十二回。次回的夜宴,一顿酒喝到了凌晨四更时分。芳官吃醉了,睡倒在宝玉之侧。

蒙古王府本在此回前批道:“此书写世人之富贵子弟易流邪鄙,其作长上者,有不能稽查之处。如宝玉之夜宴,始见之,文雅韵极,细思之,何事生端不基于此?”——这才是曹雪芹写这段的本意。

再看曹雪芹如何写龄官

曹雪芹在芳官身上花费了这么多的笔墨,不是没有用意的。芳官,是十二个学戏女孩的代表;写芳官,是为了写豪门贵族蓄养优伶的弊端。所以,曹雪芹笔下的学戏女孩儿“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这几句话大都可以反映在芳官身上。正如晴雯说芳官的话:“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其他的女孩,也差不多如此,比如龄官。

元妃省亲到日,十二个女孩装扮起来演唱歌舞。元妃特意赏赐了一个叫龄官的女孩儿,叫她再唱两出。管事的贾蔷应了命来,让龄官唱《游园》《惊梦》二出,龄官却执意不作,说那不是她的本角戏,一定要唱《相约》《相骂》两出。

《游园》《惊梦》,是《牡丹亭》中杜丽娘的戏。按照汤显祖剧本中的分类,扮演杜丽娘的是小旦;《相约》《相骂》是《钗钏记》中的两折,主角丫鬟云香,是花旦,昆曲中叫“贴”。元妃点的,正是小旦的戏。贾蔷自然知道龄官是唱小旦的,所以让她唱。可她竟然说此二出非本角之戏,这不是故意抗命么?而“贾蔷扭她不过”,只得依她。站在贾家主子的角度来看,这个龄官也忒不像话了:叫你唱什么你敢不唱,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岂有此理?

这个龄官对贾宝玉也不买账。第三十六回贾宝玉想听《牡丹亭》,专程来梨香院找龄官。躺在炕上的龄官见宝玉进来了,竟然“文风不动”。宝玉赔着笑脸,央她起来唱一段“袅晴丝”。龄官冷冷地说:“我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我们进去,我还没唱呢!”好大的架子呀!

在龄官面前低声下气的还有一个贾蔷。为讨好龄官,他不惜花一两八钱银子买来一只会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的雀儿来给龄官开心解闷,不料挨了龄官一顿数落,他又把雀儿放了,将笼子也给拆了。看到这儿,宝玉才明白:原来龄官跟贾蔷关系不一般;也才明白:为什么这个龄官在蔷薇花架下用金簪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着“蔷”字,被雨淋湿了都不知道(第三十回)。

龄官的结局小说里没有交代。在贾宝玉眼里,龄官“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大有林黛玉之态,而且还和林黛玉一样,有咳嗽、吐血之病。她的命运,恐怕也和林黛玉一样。

曹雪芹对芳官们寄予深切同情

清朝贵族之家养蓄优伶,大概始自康熙年间。曹雪芹祖父曹寅家中就养过戏班子,个中弊端,曹雪芹大概有耳闻。脂砚斋在第三十六回的回前批道:“梨香院,是明写大家蓄戏(子)不免奸淫之陋——可不慎哉!”

而曹雪芹不赞成养戏班子,还在于他对那些学戏女孩寄予的深切同情。第三十六回,龄官借贾蔷买来的雀儿发泄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龄官这话,是对官宦人家蓄养戏班的控诉,可以跟后面王夫人的话联系起来听。

在第五十八回,曹雪芹借王夫人之口,尖锐谴责了“养优伶男女”的不人道。王夫人说:“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按:意思是还不如奴婢)。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各自去罢。当日祖宗手里都有这例的。咱们如今损阴坏德,而且还小器……”这段话似乎费解:“损阴坏德”莫非是指遣发女孩们吗?当然不是,而是指让好人家的儿女学戏。

怎么理解这些芳官等女孩儿的“心性高傲、拣衣挑食、口角锋芒、不安分守理”呢?其实责任不在她们本身,而是把她们“关在这牢坑里学戏”造成的,是长期被压抑、被歧视、被侮辱的结果。因为在贾府的小姐、主子们眼里,她们不过“是些顽意儿”(第六十回探春语)。赵姨娘骂芳官的话,代表了贾府中上上下下大多数人的看法。然而,芳官们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尊严、有自己的性情、有对正常生活的向往,但她们没有这个权利。所以,“杏子阴假凤泣虚皇”,唱小生的藕官与唱小旦的菂官常在一起做戏中夫妻,“二人就疯了”“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藕官哭得死去活来。她哭的是菂官,又何尝不是在哭自己的命运!

芳官最后的命运如何?抄检大观园之后,王夫人指名要把“耶律雄奴”撵出大观园,让她干妈领去配人。芳官执意不去,结果是跟了水月庵的智通出家为尼了。跟她一起出家的还有藕官、蕊官等。她们的命运难道不值得同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