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乔治·奥威尔说的那样,谈论甘地一直是时尚。然而,当大家谈论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时,“只注意他反对中央集权制和国家暴力,却无视他的思想里重来世、反人道主义的倾向”。
《第三帝国的兴亡》的作者威廉夏伊勒是美国著名的战地记者,因报道纳粹帝国兴衰而达到了事业的巅峰。在此之前,他还曾在印度报道甘地的非暴力不 合作运动。在印度的两年里,夏伊勒基本与甘地生活在一起,记录甘地的运动现状,也记录下了甘地的生活细节。这种近距离的观察以及其作为外国记者的观察,短 距离的祛魅效应让他看到一位真实的甘地,也让我们在他的观察之下读到了一位未被神话的甘地。
毫无疑问,夏伊勒没法看到年轻时代的甘地,而是正值运动期间的甘地。在《甘地的武器——一个人的非暴力之路》一书中,夏伊勒第一次对甘地感到惊 讶的是甘地对于现代文明的敌视。甘地在一九零九年写下《印度自治》,此书对现代文明充满了敌意,指责科技、机器和医药使人们沦为奴隶,并将西方文明社会称 之为黑暗世纪,宣称理想的印度应该没有工厂、海军、陆军和铁路等。20世纪30年代,夏伊勒在采访中问及甘地对其当年言论是否曾做改变时,甘地说:“我认 为现代西方文明带来种种罪恶,这种观点没有改变。如果我的书明天就再版,一个字也不会改动,只是背景要改到现在。”从此可以看出,甘地对现代文明的敌视一 贯如此,未曾改变过。若考察甘地所在的印度,以及他的私人阅读史,对甘地敌视现代文明的态度不会感到惊讶。朱生坚曾在《读书》杂志梳理了甘地的阅读史:一 九〇四年,阅读约翰圠斯金的《时至今日》,该书强调劳动的重要性,认为不同的劳动具有同等的尊严和价值;一九〇七年,阅读梭罗的《论公民的不服从》,其中 心思想是一个人如果认为国家的法律是不公正的,就有义务拒绝服从它们——甘地的萨蒂亚格拉哈正是在此基础上,结合实践而发展成熟的。两年后,在伦敦,甘地 又读到了空想社会主义者爱德华愠浓祟葲《文明:它的起因和矫正》,作者将现代文明斥为腐化堕落,赞美体力劳动的快乐。更为打动甘地的是托尔斯泰。大量阅读 托尔斯泰的作品始于一八九四年。托尔斯泰的《天国在你心中》给甘地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甘地也曾把自己的《印度自治》寄给托尔斯泰,两人有过通信。除去 甘地的阅读史之外,甘地所在的印度刚好处在西方文明进犯印度社会的时候,这就导致甘地对现代文明充满敌意。
继续让夏伊勒诧异的是,甘地竟然完全赞同印度的种姓制度,并不断为之辩护。种姓制度在印度决定了印度人在印度的社会地位,决定了印度人出生之后 应当从事什么职业、家庭的解构以及与其他家庭的关系,还决定了印度人在社会中需要遵守不同的规范。并且,这种制度使得印度群体之间成为单独的、封闭的集 体,互相之间不能有任何的社会交往,比如不同种姓之间不能结婚,甚至不能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当然,这种等级森严的种姓制度在凝聚印度民族统一和印度政府统 治社会方面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正如夏伊勒所言,“在20世纪,当印度再次为民族解放而斗争的时候,这种制度已经失去了价值”。在对待种姓制度上,尼赫鲁 的观点与甘地截然相反。甘地对种姓制度的态度,又可以从他的陈年往事中寻找到原因。1888年甘地前往伦敦学习法律之前,本族长辈以种姓等级的规矩而禁止 他远行。当他前往伦敦时,甘地被扫出摩德班尼亚等级。而当他回到印度,家人也被禁止前来欢迎他的归来。在印度教徒看来,被扫出等级的耻辱比被处死还要糟 糕。
夏伊勒在于甘地的接触中,他完全没法理解其他媒体将甘地塑造成瘦弱的老人。在他的观察下,甘地像钢铁一样,“六十一岁的他身体保持得像运动员一 样轻便”。而且,甘地在国大党内部会议上,表现得更像是不折不扣的精明政客,他善于运用煊赫的权威地位来压制反对的异见,甚至极度专制。对于决议的通过与 否,甘地毫不受限,对制衡的权利或权力不屑一顾。再者,当他的妻子因急性支气管炎即将死于自己怀抱之时,甘地竟然拒绝英国特派飞机运来的青霉素治疗,因为 甘地认为医疗注射是暴力行为,他要以拒绝的态度来维护自身的非暴力理念。结果,他用自己的非暴力间接地对妻子的生命进行了暴力掠夺。而甘地与他妻子之间, 更是充满了家庭暴力,甚至禁欲之事也撇开妻子不与之商量。而据夏伊勒观察,甘地却与甘地的追随者玛德琳有着特殊的感情。此外,晚年的甘地请求年轻女子与其 裸体抱眠。多年来,甘地一直隐瞒与裸女抱睡的事情,直到后来才出来解释说,他如此为之,不过为了证明自己是否信守禁欲的誓言。
当然,夏伊勒记录甘地的另一面之外,依旧对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进行了跟踪报道与正面书写。除去本书对甘地另一面的记录之外,路易斯菲舍在 《甘地与斯大林》中记录了甘地令人害怕的一面。1938年,甘地认为德国犹太人应该集体自杀,那会“让世界和德国人觉醒到希特勒的暴行”。战后他为自己辩 解说:反正犹太人已经被杀了,还不如死得有些意义。1942年,甘地力促非暴力不抵抗对付日本侵略,他准备好了承认可能会有几百万死亡的代价。
对于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从“向食盐进军”到几度被羁押,从办报到劝解民族团结,都是广大读者津津乐道的事情。也正是甘地这些作为,才塑造 了圣雄的神话地位。但是,在印度皇家警察任职过的乔治攠威尔,在《战时日记》一书中却对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做出了另一番的解释。他认为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 运动反而使得英国对印度的统治更为容易,而非抗争带来压力,因为甘地“反对采取任何可能引发争执的行动”。无论是英国对狱中甘地的宽容,还是对甘地的绝食 作出让步,都是因为“英国官员担心他会死去,担心他会被某些不太相信‘心灵的力量’而更相信炮弹的人所取代”。虽然甘地自身非常诚实,但甘地也未能“觉察 到自己正在被英国人利用,而他个人的诚实使他总是有用的”。
二战期间,德、日逼近,地缘政治发生巨变,美国也对英国施加强大压力。1945年,二战结束之后,工党政府取代了英国保守党领袖丘吉尔,长期的 战乱使得英国陷入在经济停滞和政治危机的泥淖。英国国内外都受到重创,政府已经没有力量和资源使印度继续臣服于英国统治之下,工党首相决定放弃印度。这才 是印度独立的主要原因,而非取决于甘地的抗争。而在权力交接期间,甘地作为圣雄,却怎么也无法以非暴力理念来缓解印度德里的暴力、暗杀、强奸等社会仇恨。 这是否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局限性?
而甘地之所以能够一直进行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其实更多取决于英国治下有司法独立、新闻自由、结社自由等权利保障。若无司法独立,甘地的庭辩根本 无法如夏伊勒所描述的那么精彩,也没法给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提供保障;若无新闻自由,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也无法传播到西方,使得甘地自身一直被置 放在世界读者的眼前;若无结社自由,甘地又如何发起抗争,组织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这些完全得益于英国治下的自由宽容,才得以让甘地有足够的博弈空间来建构 运动的平台来如此“兴风作浪”。
对于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是否可取,鲁迅曾非常清醒地认识到,甘地是“只在印度能生,在英国治下的印度能活的伟人”。乔治攠威尔更是在《论甘地》一文中 设问:“要唤醒世界,必须满足一个条件,那就是世界有机会听到你所说的话。在一个反对政府的人都会在半夜里消失、从此再无音讯的国家,甘地的办法怕是不会 管用。如果没有出版自由,没有集会的权利,不可能对外部世界发出呼吁,也不可能发动起群众运动,甚至不可能将你的意见传达给对手……假如俄国也有一个甘 地,他能干成什么事?”这正如徐贲所言,“忍耐的牺牲换不来极权暴力的怜悯和善心”,这才是我们需要时刻谨记在心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