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类戏的断想

我把五十年来写的戏分为三类：应景戏、实益戏和感怀戏。也有既为应景又有实益的感怀戏。

应景戏即为了适应时事、年份、庆典、节日或某一纪念活动的应急之作。此类戏多为主题先行，上马容易，经费充足，大张旗鼓，制作宏大，轰轰烈烈，效应隆重，但大多不能成为经常上演的保留剧目。好在作曲是我的老本行，就能够按照唱腔的规律填写唱词，进而设计出几段讨好的唱腔，来迎合戏迷的欣赏要求。所以常常听到的观众评论多是：“姬老师，这戏的唱腔真过瘾！”云云，至于剧中的人物、故事、戏情、戏理他们似乎并不在意。究其原因，是我写戏并没有真心动情，自然也就谈不上打动旁人的心了。回想起来此类应景戏在我的创作中还真是占了不小的比重。

实益戏多是应院团之邀改编的知名老戏。如《陆文龙》（潞安州、八大锤、断臂说书、文龙归宋）、《陈妙常》（玉簪记）、上下部十二折《王宝钏》（从花园赠金至大登殿）、《金水桥》（秦英征西）、《回荆州》（龙凤呈祥）《洛阳桥》（耶律含嫣）、《金铃记》(寇准背靴）、全部《王春娥》、《断桥》（白蛇传的一折）、上下部全本《春秋配》（未上演）等。这是我最得意的一类戏。因为此类戏既有较好的艺术品质，又充分展现了传统的唱念做打技艺；既可在大型剧场上演，又可在简便的场地演出；既能为演员扬名，又增加了上演剧目；既花钱不多，又给演出单位增加了不少收入；既可成为院团的保留剧目经常上演，又可作为应景的戏演出。所以此类戏剧团愿意排，演员愿意演，戏迷愿意看。也就有不少观众这样说：“姬老师，还是老戏有看头儿！”

▲1989年《美狄亚》首次彩排后作者与裴艳玲、齐花坦在戏台上。

所谓感怀戏就是我从心底动了真情，不能不写的戏。这些戏在我的作品中比例不大，其中的一部即是河北梆子《美狄亚》。1988年夏秋之交，我正应裴艳玲先生之约，与她合作改编《陆文龙》。此剧已定为来年春节赴香港的演出剧目。艳玲先生一赶三，前饰陆登、中饰王佐、后饰陆文龙。《八大锤》《说书》两折的陆文龙由艳玲先生的女儿裴晓玲扮演，意有提携晚辈之愿。1988年9月裴艳玲先生约我到她家中，交给我一封罗锦鳞先生的来信。信中说希望与艳玲先生合作创排古希腊悲剧《美狄亚》，来年赴希腊参加德尔菲欧洲戏剧节。艳玲先生提出《陆文龙》《美狄亚》双管齐下，由我改编《美狄亚》剧本并作曲。当时我只知道《俄狄浦斯王》和《安提戈涅》这两个戏名，对古希腊悲剧知之甚少。罗锦鳞先生把他先父罗念生先生翻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出版的中译本《美狄亚》送给我。这译本是罗念生先生于民国二十六年（1937）至民国二十七年（1938）间，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炮声中，冒着生命危险，将希腊悲剧版本和参考资料藏在小箱内，边逃难边翻译，先到天津，又经香港，再至长沙，最后在锦江岸边译就的。当我翻开译本的首页，从保姆和保傅的嗟叹中看到，剧中的女主人公美狄亚为了报复遗弃自己的丈夫伊阿宋，竟要残忍地杀死自己亲生的两个孩儿时，立即被这不可理喻的女人的奇崛个性吸引住了。一口气读完剧本之后，更被欧里庇得斯笔下那惨烈而凄美的诗剧震撼了！在细读了《美狄亚》译本与有关文论之后，又如饥似渴地读了诸如金羊毛的故事、阿尔戈船的英雄、阿缇卡的鲜花、爱神库普里斯、煮老公羊、喷火的神牛、种龙牙等等许多与《美狄亚》有关的古希腊神话与传说。越读越觉得这许许多多故事与中国的孙悟空、七仙女、牛郎织女、巫山神女、梁祝化蝶、聊斋志异是多么的相通。越读越觉得用慷慨悲壮的河北梆子来演绎这一个美狄亚是多么的合拍，越读越觉得重负压身，感怀满腔，亟欲释怀。于是便用一周时间把罗念生先生的译本改编成了河北梆子《美狄亚》。经罗锦鳞先生指导后，又用一周时间完成了二稿，再用一周时间做完了全剧的唱腔音乐。罗锦鳞先生又以超凡的艺术造诣，仅仅用了半个月时间就排出了河北梆子《美狄亚》。这出戏真是我动了真情写出的。记得我写美狄亚杀子前紧搂孩子的一段唱词和唱腔时，是哭吟着写出的。在排演时美狄亚的扮演者也是哭着唱的，六位仙女（歌队）的扮演者更是泣不成声，以致不得不暂停排练。这出戏先在1990年赴香港演出，又在1991年首赴希腊演出，引起轰动。当时几乎所有希腊报刊都有评介，还有报纸言过其实的称她为“东方第一歌剧”。这次出访历时两个月，演出二十六场，几近演遍了希腊全境。

▲作者与罗锦鳞先生在希腊艺术博物馆。

记得在科浮岛演出游览茜茜公主的行宫时，新华社驻希腊首席记者李成贵先生给我翻译了一篇评介，文中说“天啊！中国人来了！来的那么突然，那么精彩。今天中国的歌剧来了，明天中国的自行车一定也会来的……”这预言后来还真的应验了。1993年《美狄亚》第二次到希腊演出时，饭店盛面包的小竹筐和海边沙滩上的凉席等小商品，就有了“中国制造”的标记；1995年《美狄亚》第三次到希腊演出时，中国的自行车便随处可见了；1998年《美狄亚》又一次到希腊演出时，中国产的冰箱、彩电就摆满了超市；到2005年再去希腊演出时，那地中海的周边更是随处可见琳琅满目的中国商品了！回想起来那“天啊！中国人来了！……”的惊叹并不过分，因为那是中国地方戏曲第一次踏上希腊半岛，闯入欧州。这出戏还先后到法国、意大利、塞浦路斯、圣马力诺、哥伦比亚、西班牙等国演出，超过了百场。1995年河北梆子演员彭蕙蘅演出此剧荣获中 国戏曲梅花奖。2005年河北梆子名家刘玉玲又以此剧荣获了中国戏剧梅花奖二度梅奖。这出河北梆子《美狄亚》可以说是很有实益的感怀戏了。更应该说的是河北梆子《美狄亚》是集体创作的成果。当时罗锦鳞先生已是希腊文化界驰名的“东方使者”，他向希腊官方推介的戏剧作品已经达到了免于审查的相信度；裴艳玲先生又是声名远播的艺术家。在二位大家的精心策划统领之下，组织了强有力的创作班子。一如技导王山林、王湘云、张菊、钟雅琳、杨玉华、郭景春等老师， 著名演奏家张玉照先生精心设计了锣鼓， 还有乐队、歌队的诸位同仁，在这里向您们深深地表示敬意！

▲1991年美狄亚首赴希腊演出作者在雅典国会大厦前。

而我写的另一出感怀戏《玉衣魂》却坐了二十年的冷板凳。想起来《玉衣魂》还是受了《美狄亚》的影响早在1993年写就的。《美狄亚》演出之后，我因着迷，便一股脑的扎进古希腊悲剧的文海中。像虔诚的信徒一样，读了罗念生先生的著作。又读赵家璧、石璞、廖可兑、罗锦鳞诸位先生的著作。就想写一出学习古希腊悲剧的习作。恰逢路过河北保定满城县的太行山区，偶见道旁一山村的标记是《陵山村》。遂想起这儿离西汉中山王刘胜与其妻窦绾的陵墓不远。便下车信步来到村口。见一白髯飘逸，鹤发童颜的老者，坐在山石上，手把凤眼竹笛，吹着高亢激越的梆子腔。便问：“老先生，这陵山村跟西汉古墓一定有些瓜葛吧?”那老者顿时双目放出了炯炯的光芒，乐道：“今天算是碰上知音了！你说的不差。俺这陵山村刘家是大户，全是中山靖王之后。两千多年前，俺老祖就是护陵的仙人，传到我这铫字辈儿，都算不清有多少辈儿啦！哈哈哈哈……”我听着老人那声若洪钟的笑声，不禁心头一震，眼球一亮，心中暗叹：“好一个仙魂永驻的守陵耆宿!”我读古希腊悲剧的习作也就从这里起步。1993年中秋《玉衣魂》脱稿。只可惜，这出戏既不是应邀之作，也不是应时之作，更不是为某一演员量体裁衣之作，自然也就搁浅了。回头看来，这出《玉衣魂》倒是我写的感怀戏中最偏爱的一部。我就在忙忙碌碌做应景戏、实益戏的间隙中，不时地从电脑中把她调出， 这儿改一字，那儿修一词。不想，二十年过去了，她还是一出案头戏。

感谢孟彦军先生看了这个本子，提出了宝贵的修改意见，又把她举荐给《大舞台》，才使她成了可让更多朋友看到的阅读戏。

▲作者在雅典奥林匹克体育场。

作者： 姬君超， 国家一级编剧。作曲。中国戏曲学会理事、中国戏曲音乐学会顾问、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中国戏曲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戏曲学院特聘教授、河北省政协五、六、七、八届委员。自1958年至今，由其编剧、作曲、导演的剧目有《美狄亚》（编剧、作曲）、《陆文龙》（编剧、作曲）《苍岩月》（编剧、作曲之一）、《秦英征西》（剧本改编、导演、作曲）、《十八里香》（编剧、作曲）、《前门前》（编剧、作曲）、《女人九香》（作曲）、《晚雪》（作曲）、《宋相吕端》（作曲）、《定都》（唱腔设计）、《张居正》（唱腔设计）、《北国佳人》《英雄纪念碑》(唱腔设计之一）、长篇广播连续剧《小香水与金刚钻》（编剧、作曲、艺术指导）、长篇电视连续剧《大登殿》（编剧）等逾百部。著有《王玉磬唱腔选萃》《中国戏曲音乐集成河北卷•河北梆子》《河北梆子音乐概论》（合作）、长篇小说《大登殿》等四百八十余万字。作品获文华奖作曲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艺术节优秀剧目奖、中国戏剧节优秀剧目奖、中国电视星光奖、飞天奖、中国电视戏曲兰花奖、中国广播戏曲一等奖、河北梆子鸣凤奖等共四十八项。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