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开讲#
古希腊文学不仅为后世西方文学奠定了基础,成为后来西方文学的土壤和源泉,而且本身就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表现了非凡的艺术技巧,产生了不朽的艺术魅力。
特别是在神话、史诗和悲剧等文学样式中树立了后世难以逾越的高峰,为后世文学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与创作灵感,成为后世文学“高不可及的范本”和最高的审美追求。
许多学者因此认为古希腊文学理所当然是自觉的文学,进而指出,西方文学起码比中国文学早六七百年进入自觉时代。
古希腊文学
我们认为,这不过是高度繁荣发达的古希腊文学给人造成的错觉而已。在讨论古希腊文学是否具有自觉性的问题之前,我们有必要先来具体考察文学自觉的标志是什么。
在中国美学史上,最先探讨文学自觉问题的是鲁迅,最全面深入地阐发这一问题的是李泽厚。
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指出:“他(指曹丕——引者)说诗赋不必寓教训,反对当时那些寓训勉于诗赋的见解,用近代的文学眼光看来,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Artforart’ssake)的一派。”
可见,鲁迅之所以认为魏晋时代是文学的自觉时代,就是因为
魏晋文学不寓教训、不寓训勉,是独立的“为文学的文学”。
鲁迅
同时,鲁迅在文中还特别强调魏晋时代社会风气的宽松自由、文人自我意识的觉醒和个性的高涨与文学的自觉的不可分割的联系。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着重指出,魏晋之为“文学的自觉时代”有两个重要标志:
一个是文学中表现了“人的主题(内容)”,具体体现为“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另一个是文学中体现了“文的自觉(形式)”,具体表现为文学自觉“讲究、研讨、注意自身创作规律和审美形式”。
用李泽厚自己的话,可以简洁地概括为:
“一种真正抒情的、感性的‘纯’文艺产生了。’’
李泽厚
根据鲁迅和李泽厚的理论,我们认为,文学的自觉主要依赖于人的自觉和文的自觉这两个条件的成熟,并以人的自觉为前提。“人的自觉”主要是指文学创作主体自我意识的觉醒,具体表现为:
文学创作主体对自己以及他人乃至整个人类的生命、生存、命运、价值有自觉的追求和反思,有不同于集体与他人的个性意识和人格性情;并将这种个性追求和反思自觉地融入到文学创作中去,在文学作品中表达出自己的生命意识、人生体验甚至历史感、宇宙感。
“文的自觉”主要是指文学脱离经学、政治学、伦理学的束缚,与历史和哲学分家而具有自身的价值和意义,具体表现为:
经学
文学作品在内容上自觉地探讨人的生存价值和生命意义,表现创作主体的情感风貌和人格精神;在形式上自觉地追求、讲究文学自身的创作规律和审美特征,讲究文章的体裁、篇幅、布局、技巧、用字、语气、韵律等多方面的审美形态的内容,表现出对文学自身的审美形式的探索。
只有同时体现了人的自觉和文的自觉的文学才是真正自觉的文学。魏晋文学正是因为体现了人的自觉和文的自觉的完美结合,才被鲁迅称作自觉的文学的。
我们先来看看古希腊文学在当时社会生活中的地位。古希腊人的艺术观念和我们现在的艺术观念有很大不同,他们认为:
“凡是可凭专门知识来学会的工作都叫做‘艺术’,音乐,雕刻,图画,诗歌之类是‘艺术’,手工业,农业,医药,骑射,烹调之类也还是‘艺术’。”
古希腊生活
朱光潜先生认为:
“这个历史事实说明了希腊人离艺术起源时代不远,还见出所谓‘美的艺术’和‘应用艺术’或手工艺的密切关系。”
英国著名美学家鲍桑葵指出:
“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两人在关于美的艺术之性质的整个探讨中,都背着道德主义考虑的包袱。”
“在美的世界同作为实际行动的手段和目的的对象还没有截然分开的时候,这种判断(指道德上和实用上的判断——引者)也不可避免地要运用到美的世界上来。这一派见解的代表不仅有对荷马加以谴责的赫拉克利特和色诺芬尼,而且有赞美荷马是美好生活导师并且相应地非难幼里庇德斯的亚里斯多芬。”
荷马
可见,文学在古希腊社会生活中被看作是与“技艺”差别不大的实用艺术,古希腊理论家在评价文学艺术时,还往往以道德判断和实用判断代替审美的艺术的判断。
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对艺术性质的探讨和其他理论家对荷马的评价,都生动地验证了这一点。
这就从理论上说明:
古希腊人还没有充分认识到文学自身具有非实用的独立的审美价值,没有发展出“文的自觉”的观念。
下面,我们再来具体考量古希腊文学是否体现了这种文学的自觉精神。
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
古希腊神话的非自觉性
古希腊神话是一种口头文学,主要通过游吟诗人的吟唱在民间口头流传,是远古一代代人集体创作的结晶。
它主要散见于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赫西俄德的《神谱》和《工作和时间》以及古希腊的戏剧、诗歌、散文、历史、哲学等著作中,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希腊神话故事,就是后人根据这些零散的材料整理而成的。
希腊神话既包括神的故事,如开天辟地、神的产生、神的谱系、天上的改朝换代、人类的起源和神的日常活动等;也包括英雄传说,如远古的历史、社会生活以及人与自然的斗争等;还包括一部分希腊人民的生产斗争知识。
希腊神话
高尔基认为:
“一般讲来,神话乃是自然现象,与自然的斗争以及社会生活在广大的艺术概括中的反映。”
马克思指出:
“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着这些自然力之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希腊艺术的前提是希腊神话,也就是已经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
这说明,虽然希腊神话艺术地概括了希腊人民对自然和社会现象的初步认识,以及他们对战胜自然的理想和追求,传达了他们对社会不平现象的愤慨和反抗,表现了他们的生活经验和人生理想。
希腊神话艺术
但是,
希腊神话只是童年时代的人类在生产力低下的条件下,借助想象把自然力拟人化的产物,反映了希腊人最初的意识活动,是希腊人对当时生活的一种不自觉的反映,既未表现出“人的自觉”,也未体现“文的自觉”。
古希腊神话的最大意义在于它“不只是希腊艺术的武库,而且是它的土壤”。希腊神话不仅为希腊史诗、悲剧、喜剧、诗歌等文学样式,而且为绘画、雕刻等其他艺术形式,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创作题材和创作灵感。
希腊神话
古希腊史诗的非自觉性
作为古希腊史诗杰出代表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希腊神话最早的传世书面文献,也是希腊有记载的最古老的文学作品。
据说荷马不见于希腊姓氏,有人证明荷马是“组合”的意思,这可能暗示了某种集体创作方式,还有些学者认为荷马史诗是由许多作者各异的散篇传说组合成的。
可见,荷马史诗的形成是很复杂的,可说是古代民歌、神话和英雄传说等多方面的因素的集合。历代学者、诗人、歌手都可能参与其中,经过一代又一代的补充修改,才成为现在所见的比较完整的史诗作品。
荷马
朱光潜先生指出:
“维科在《新科学》卷三有力地说明了荷马只是希腊人民中一个人,而且还只是一个理想中的人。实际上希腊史诗是由全体希腊人民在很长时期里逐渐创造出来的。……希腊各地方都说荷马是它那里的公民,关于荷马的年代也有早晚不同的传说,……总之,荷马本身就是一种想象虚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所写的是希腊民族早年时代与晚年时代的两种不同的社会生活和两种不同的英雄人物性格理想,这也说明这两部诗不可能是由某一个诗人在某一个时代里创造出来的。”
朱光潜
这段话非常科学而精辟地证明了荷马史诗是集体创作的结晶,说明它还没有个人创作的意识,当然也未表现出“人的自觉”。
荷马史诗是古希腊从原始公社制向奴隶制过渡时期的艺术成果,全面生动地反映了当时希腊社会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艺术等多方面的状况,是后世了解希腊最珍贵的史料。
塞尔格什夫在《古希腊史》中说:
“荷马史诗作为历史史料的价值,在于使我们能够粗枝大叶地寻出希腊社会从远古公社部落制度到奴隶制度城邦形成的演变过程。”
《古希腊史》
这说明,希腊史诗毕竟产生于“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主要是通过叙事方式反映一般社会现象,并未体现出人的自觉和文的自觉。
荷马笔下的“神光辉灿烂但却冷漠无情”,“神已经决定了希腊人和特洛伊人的命运”,“不朽的神统治着人,并且随心所欲地对人做着他们喜欢做的一切,而人只能害怕他们”)。
荷马
“荷马笔下的人都陷入一种以人与人之间冷漠无情的战争为法则的自然。……他毫无怜悯之心地、无情地、彻底地做着这杀人的勾当。……对这种长年不断的必然的战争,荷马没有一句赞扬的话。他称战争是凄凉的、悲哀的、悲惨的。但人命定要忍受战争。人对此只能束手无策。他必须适应它。许多诗歌都用冷静、客观、专家般的兴趣描写了残害和杀戮的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可见,荷马史诗的主要描写对象是神及神对世界和人类命运的主宰和操纵,其中,神冷漠无情、随心所欲地让人陷入悲惨的难以摆脱的战争,人则束手无策、任神宰割,充分渲染了神的法力无边和人的渺小无助,毫无“人的自觉”可言。
《荷马史诗》
古希腊戏剧的非自觉性
古希腊戏剧包括悲剧和喜剧。古希腊悲剧起源于对酒神的祭祀庆典活动,是作家对神话故事的现实理解的戏剧体现,大都取材于希腊神话、英雄传说和史诗,反映的事件和情调都很严肃。
塞尔格什夫在《古希腊史》中说:
“希腊悲剧对于世界文化的意义,就在于它能够把过去历史与时代意义结合,而使古远的事迹如在眼前,了然而有趣。”
这说明,希腊悲剧的文化意义主要在于其认识价值而非审美价值。
希腊悲剧
同时,古希腊悲剧中贯穿了命运观念或其他迷信色彩,宣扬了命运不可抗拒的思想,曲折地体现了古希腊人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中产生的妥协意识,这些观念的产生是因为希腊人把不可理解的社会发展趋势和个人遭遇归因于命运的捉弄。
希腊喜剧从民间的祭祀和滑稽戏演变而来,产生于悲剧之后,多为政治讽刺剧和社会问题剧,往往取材于现实生活,就人们普遍关心的重大政治社会问题发表意见。
可见,尽管古希腊悲喜剧都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人的力量的伟大以及在与自然和社会的冲突中人的能力的局限性,但这种对人的力量的认识还处于朦胧状态,尚未表现出对人的力量、人的价值和意义、人的个性、人格、性情的自觉思考和追求,未能体现出“人的自觉”。
古希腊悲喜剧
古希腊抒情诗的非自觉性
古希腊的抒情诗最初是指在竖琴或乐器伴奏下歌唱的诗歌,包括双行体诗、讽刺诗、琴歌和牧歌。
20世纪波兰著名美学家塔塔科维兹指出,希腊诗歌“具有一种公众的、社会的、公有的和民族的特点”“并没有完全脱离原始的‘三位一体的舞蹈’。由于它与宗教和祭祀相联系,所以它并不仅仅是艺术”。
“祭祀和宗教仪式的诗歌用于朗读和歌唱而不是个人阅读。这种特点为一切诗歌所具有。甚至连描写性爱的抒情诗也具有公共宴乐歌曲的性质而不供人阅读。阿那克利翁的歌在宫廷上演唱,而萨福的歌用于宴会之中。”
阿那克利翁
这说明,希腊抒情诗虽然反映了一定的个人意识和个人的情感要求,但具有鲜明的集体性、混合性、功利性和实用性,远未达到人的自觉和文的自觉的高度。
朱光潜先生指出:
“希腊神们是用拟人的方式来想象和表现的,他们还缺乏人的精神所应有的自觉性,因而缺乏主体性、个性和现实性;神与人,无限与有限,都没有真正统一起来。”
这就从整体上说明,古希腊文学的主要表现对象是神及被神操纵着的人,他们缺乏人的主体性和自觉性。因此,
希腊文学还没有体现出“人的自觉”。
朱光潜
邱紫华指出:
“维科在《新科学》第三卷的《附编》中,专辟了题为《戏剧诗和抒情诗作者们的理性历史》一节来论证希腊历史上以古代神话传说为起源的文学艺术发展史。他谈到希腊文学经历了三个诗人(创造者)时代,即:神学诗人们的时代,英雄诗人的时代和荷马时代。这三个时代各以神话、传说、史诗为代表,其作品都是全民族在漫长历史过程中的共同创造,是对自己祖先光荣的创造性的历史的模糊记忆基础上的夸大变形的创造。这以后出现了最古老的抒情诗、赞美诗;后来才出现真正的个人创作者,其作品内容仍依据古代题材,这以悲剧为代表;喜剧出现更晚,这更多是对现实生活事件的描绘。”
这又从整体上告诉我们,古希腊神话、传说、史诗都是集体创作的成果,谈不上“人的自觉”,悲喜剧虽是个人创作,但一依据古代题材一描绘现实,仍然未能达到“人的自觉”的高度。
邱紫华
结语
总的来看,古希腊文学虽然反映了一定的个人意识和私人情感,表现了人类对自身力量及自身局限性的初步认识,传达了人类的理想和追求,但这些认识还经常和社会生活、伦理道德搅合在一起,还经常与神、命运及不可把握的自然力纠缠在一起,处在模糊、朦胧的自发的状态,远未独立出来成为人对自身及周围世界的清醒的纯粹的认识。
尽管古希腊文学已经高度成熟,但成熟并不等于自觉。
这正如中国文学史上《诗经》、《楚辞》、诸子散文、汉赋、《史记》等已高度成熟,但并不代表文学自觉一样。
古希腊文学中远未表现出魏晋时代文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的生命自觉意识和“诗赋欲丽”、“文以气为主”(曹丕)、“诗缘情而绮靡”(陆机)的文学乃至文体自觉意识,无论是创作主体本身还是文学的内容和形式都远未达到文学自觉的高度。
有人企图以古希腊文艺理论的高度成就来证明希腊文学的自觉。
古希腊文艺理论的代表作主要是柏拉图的《文艺对话集》和亚里斯多德的《诗学》。
柏拉图《文艺对话集》
柏拉图的《文艺对话集》虽然谈到了文艺领域中的一些根本问题
,但这些对话主要讨论的是政治、伦理教育及一般哲学上的问题,文艺的问题只是附带地零星地出现于对话中,40篇对话只有一篇专门谈美的。
况且,对文艺问题的探讨在他的理论中主要是作为政治、伦理教育的附庸而出现的,并未取得独立的自觉的地位。
亚里斯多德《诗学》中所讨论的问题基本上没有超出柏拉图的研究范围,
他虽然通过悲剧对文艺的创作规律与审美特征作了一些有益的探讨与总结。
但文中亦流露出明显的贵族观点与命运观念,且当时人的自觉和文的自觉都远未开始,决定了
亚里斯多德的《诗学》并不能扭转古希腊文学整体上尚未自觉的结局
。
《诗学》亚里士多德
作者观点:
这正如中国文学理论史上在魏晋之前已有大量的文艺理论著作,但魏晋之前的文学尚未自觉一样。
徐复观先生的话:“到了魏晋时代,因玄学之力,而比西方早一千多年,引起了艺术的真正自觉。”也间接地证明了古希腊文学的非自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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