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我第一次接触《神曲》的时候，我看的就是《天堂》，而且只看了《天堂》。这本书在我们语文老师的课外阅读推荐清单里，恰好校图书馆也有，三卷本的。不过我只借了《天堂》。对于小姑娘来说，地狱和炼狱这两个词太骇人了，天堂则是相当吸引人的，我想我当时脑子映出来的应该是月宫之类的。不过呢，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去年下半年重新开始看《神曲》的时候，我一直在回想我当时看的版本。我很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很朴素的封面，基本是黑白的，上面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圆点。并且，很重要的是，那个版本是诗体的。那会儿我手头的是王维克的散文版，也没有分成三本出版。再接着找到的是田德望的散文版，虽然是三本，但其中的《天堂》2002年出版，也不是我要找的。再后来买到了朱维基的诗体版，不过却是精装本，前面还有布莱克和杜雷的插曲。书店里见到的黄文捷版和张曙光版虽然是诗体的，但年代太晚，也不是我的目标。于是，我彻底困惑了，大陆出版的《神曲》译本基本就这么几个了，可我对那个版本的封面和诗体译文印象特别深刻，绝不像是从未存在过的东西。直到今年夏天在好友家做客，赫然发现她家书架上有一本书和我当年读的那本长得很像，待到抽出来一看，果然就是那个版本，译者是朱维基，不禁哑然失笑。

罗嗦了这么多是因为这本书在我的阅读生涯中占有很特别的地位：它是第一本虽然认得其中每一个汉字却什么都没看懂的书。即使到现在，在文艺书籍的范畴内，这类书也没有几本。那会儿我正努力把语文老师的清单中图书馆中能找到的看完，顺便也看了大量与之相关的。因为阅读速度快，基本上1-2天就能看完一本书。结果，出来了这么一只拦路虎，超级打击我的自信心。解决的办法有一个，即完全将其扔在一边，等到年纪大了再看看当年是我太傻还是书太晦涩。

于是便到了2005年年底，这一次是从《地狱》开始按顺序看的。每篇1个晚上，一共三个晚上。八九年的我一定没想到我竟然会津津有味的看完了全书，就如我现在回想起当年竟然会自作聪明地从《天堂》开始看一样。只是依然不知道是否我非得到了一定的年龄时才会看得进《神曲》。

平心而论，《天堂》的魅力依然不及《地狱》和《炼狱》，尤其对我们无神论者来说。一天到晚围着上帝唱赞美诗，这简直比地狱还地狱。不过有人觉得这时天堂就够了，反正也不是给我们享用了，不用紧张，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好了。

第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但丁遨游宇宙的动力。据Beatrice的说法，上帝的吸引力远大于重力之类的阻力，于是天堂里的人物包括带着肉体的但丁都能不断向上层天体飞升，在内心的欲望（对上帝的爱）的引导下，向上帝靠近。这个过程虽然很玄乎，但可以说是无懈可击的，因为它解决了动力问题，而那时牛顿爵士还没有出世。

第二个就是那并非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各位天使/圣人在天堂中的位置问题。事实上，每个萝卜一个半坑，那一个在Empyrean里，其位置按德行高低靠近圣母，剩下的半个，则是各人在各层天的象征性位置，其实还是依照德行来的，譬如你早年当了修女后来又自愿不自愿的反悔而摘下面纱，那你的象征性位置就在月球。所以但丁才问Piccarda想不想升到更高层的天上，但Piccarda说她在这里很满足，况且试图越层是违背上帝的意志的。于是Beatrice开始和但丁讨论自由意志和天体决定命运的问题。

《天堂》的主体部分就是Beatrice和但丁的讨论，或者更确切的说，Beatrice如何引导但丁，虽然Beatrice嘴里的那套玩意儿其实就是几个世纪以来哲学、神学、天文学等学科的知识的汇总。从这个角度来说，《神曲》不愧是但丁时代的百科全书，相对来说比较虚幻的天堂也正是这些知识发挥作用的理想场所。没有了它们，天堂就真的是空空荡荡的啦。这些知识大致分布如下：

月球天（Moon）：自由意志和天体决定命运；
水星天（Mercury）：罗马的历史和使命，对公正的复仇如何公正的施行复仇，即基督之死的意义；
金星天（Venus）：自然和命运的和谐问题——把生来该当武士的人送去当教士是不厚道的；
日轮天（Sun）：圣方济各和圣多明我的生平，所罗门的智慧、善以及做人不要轻易判断事物；
火星天（Mars）：Cacciaguida谈论他那时候的佛罗伦萨，预言但丁的放逐；
木星天（Jupiter）：正义者的灵魂构成的鹰谈论神圣的正义；
土星天（Saturn）：Peter Damian谴责当今教会的腐败，圣本笃和本笃会；
恒星天（Fixed Stars）：基督和圣母的上升，圣彼得、圣雅各、圣约翰考验但丁；
水晶天（Primum Mobile）：天使的产生、堕落以及等级问题；
幸福者的玫瑰（Empyrean）：The Celestial Rose,为亨利七世保留的位置，三位一体的奥秘。

即便每层都至少有一个Topic，整个天堂还是显得太平缓了。然而，仍然还是有几个闪光点，虽然这些或多或少和地面有点关系，这些闪光点是这条安静的河流上偶尔的几朵浪花。将它们单独抽出来看也许会更悦目。

1. Mercury里的罗马帝国史，以罗马将要并正在承担的对全人类的救赎的责任的角度来对罗马从埃尼阿斯直到查理曼的历史作了一个简单的回顾，中间那段所谓的“对公正的复仇公正的施行复仇”的问题可以跳过。提比略时代钉死了基督，这是公正的复仇，过了几十年后，韦巴芗的儿子提图斯灭了耶路撒冷，这就是“对公正的复仇施行的公正的复仇”了。这两个短语太过于拗口，不过对提比略和提图斯有点了解的人有自己的判断，除非这段曲折确实是在上帝一手掌握之中，否则我要说但丁实在是太一厢情愿了。不过忽略了这几行，这篇历史散文写得是非常动人的，在这里，使命以“大纛”的形式出现，谁被选中，谁就挑起这面大纛。几乎每一句都有典故，把这些典故串起来就是一个非常概括然而又形象地罗马史。貌似我在这里更多的是作为考据癖出现的。

2. Sun里关于圣方济各和圣多明我生平的两篇历史散文。其实这两篇文章和后面的Peter Damian对腐败教会的棒喝一样，多少是针对当时教会的现状的。圣方济各崇尚“贫穷”，圣多明我博学，但话锋一转，我们发现，赞颂圣方济各的多明我修士托马斯•阿奎那和赞颂圣多明我的方济各修士St.Bonaventure不约而同地痛心的谴责起本教派现今的腐败堕落。这正是但丁所要的效果。不过既然时代那么远了，我们现在要关注的反而是两位圣徒的生平。在两篇中，圣方济各和“贫穷”的婚姻尤其动人，这也多亏了St.Bonaventure的圣方济各传。显现的奇迹不多，但仍然有圣人的气魄，这样才是富有时代特色的圣徒吧。

3. Mars里但丁的高祖Cacciaguida回忆他那时代的佛罗伦萨以及当时的那些伟人们的做派，依然是用来与但丁时代的佛罗伦萨作对比。现实中的Cacciaguida时代根本不会比但丁时代更美好，历史是重复的或者前进的，而不是但丁所想象的那样，是倒退的。俺虽然对这点非常明确，可是看到Cacciaguida回味往昔那个质朴而伟大的佛罗伦萨，看到那样的田园牧歌，仍然会感动。不得不说距离产生美，比PS还有效。

4. 最最激动人心的情节：Fixed Stars里圣彼得、圣雅各、圣约翰考验但丁的资格。对我来说，Canto XXIV/Canto XXV/Canto XXVI是整部天堂的最高潮，也是整部神曲的最高潮。虽然后面还有天使的等级、圣三位一体等内容，但那已经是高潮的余音了。真正令人激动的三位圣徒对但丁可否继续上升的资格考试。St.Peter代表“信”（Faith），St.James代表“望”（Hope），St.John代表“爱”（Charity）。信、望、爱这三圣德可以说是贯穿着整部神曲的一个重要线索。维吉尔等人之所在Limbo呆着，就是因为他们什么美德都有就差这三样，而这三样恰恰是最关键的，即便其他都没有问题也不是很大。但丁在地上乐园（Earthly Paradise）里见到Beatrice的时候，她的侍女就包括信（白色）、望（绿色）和爱（红色），她的身上也恰好就是白色、绿色、红色这三种颜色。如今，到了进入最高2层天的时候了，考验但丁身上的信/望/爱，考验但丁是否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基督徒，考验但丁是否有资格有悟性进入最高2层天，显然是很有必要的。这第一场考试由St.Peter主持，传说中St.Peter就是掌握天堂钥匙的那个人，由他来实在再合适不过了，但丁以圣保罗给出的理解顺利过关。后面两关也依次顺利通过，我们大家都送了一口气。这三场考试给我留下了另一个印象，那就是想去看看《圣经》原文，很想看看但丁引用的那几句放入原文中是什么效果。虽然还是没能让我成为基督徒，不过也是功德无量了。

但丁为这部稍显平淡和抽象的《天堂》所作的努力着实不少，除了添加上述内容之外，还大幅描写光的变化和音乐的和声，创造并利用了罗马鹰旗（大纛，Mercury）、为国捐躯者组成的十字架（Mars）、正义者组成的鹰（Jupiter）、天国之梯（类似雅各之梯，Saturn）、幸福者的玫瑰（Celestial Rose）等一系列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形象，准备把《天堂》写成比《地狱》和《炼狱》更加纯粹、更加高雅、更加深刻的篇章，但事实上还是曲高和寡。从Canto XX开始的章节但丁完全进入了状态，是真正的激情之作，不过更需要的是一颗虔诚的心去感受。

最后再八卦一点，对于写作《天堂》，但丁生的时代的确再妙不过，早上100年，托马斯•阿奎那的学说还没出现在肚子里，迟上一百年，普罗旺斯文艺复兴的影响逐渐消失，或许但丁就没有如此的激情（对Beatrice）了，或者没有那么强的原创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