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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价:史铁生首先是一个卓越的作家,同时是一个顽强的职业病人。大家都知道他的后一个身份,却因此常常忘了他的前一个身份,以至于将史铁生符号化了。事实上,史铁生文字的感人之处绝不是单纯因为他个人的遭遇,他确实是一个卓越的作家。
首先转述一下我自己之前在《如何客观地评价史铁生的文章》中的回答:
大多数人无法“客观”地评价史铁生文章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没有真正地读过史铁生前期的文章。和很多人一样,我是因为《我与地坛》才开始读史铁生的文章。读完的感想就是:美。原来一篇好的文章能让你读完觉得身心都安静了下来。明明都是朴实的话,却让你觉得感慨万千。后来开始看《我的丁一之旅》、《病隙碎笔》,但是这些书大都是史铁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探索人与世界的玄妙关系,但谈到了宗教、信仰,很多地方佶屈聱牙,难以下咽。
所以我最喜欢的,也是我觉得史铁生最好的一本书,一定是——《记忆与印象》。如果说《秋天的怀念》和《我与地坛》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让人想起史铁生的人生经历所以才感人(当然《我与地坛》真的是写得太美),那么《记忆与印象》就完全展现了史铁生高超的叙事能力和笔法。
举几个例子吧:
《珊珊》
因而在我永远的童年里,那个名叫珊珊的女孩一直都在跳舞。那件雪白的连衣裙已经熨好了,雪白的珊珊所以能够飘转进明亮,飘转进幽暗,飘转进遍地树影或是满天星光……这一段童年似乎永远都不会长大,因为不管何年何月,这世上总是有着无处可去的童年。
《比如摇滚和写作》
那时有一个老人走来喧嚣的歌厅,走到沸腾的广场,坐进角落,坐在一个老人应该坐的地方,感动于春风又至,又一代人到了时候。不管他们以什么形式,以什么姿态,以怎样的狂妄与极端,老人都已了如指掌。不管是怎样地嘶喊,怎样地奔突和无奈,老人知道那不是错误。你要春天也去谛听秋风吗?你要少男少女也去看望死亡吗?不,他们刚刚从那儿醒来。上帝要他们涉过忘川,为的是重塑一个四季,重申一条旅程。他们如期而至。他们务必要搅动起春天,以其狂热,以其嚣张,风情万种放浪不羁,而后去经历无数夏天中的一个,经历生命的张扬,本能的怂恿,爱情的折磨,以及才华横溢却因那一条肉体的界线而束手无策!以期在漫长夏天的末尾,能够听见秋风。而这老人,走向他必然的墓地。披一身秋风,走向原野,看稻谷金黄,听熟透的果实嘭然落地,闻浩瀚的葵林掀动起浪浪香风。祭拜四季;多少生命已在春天夭折,已在漫漫长夏耗尽才华,或因伤残而熄灭于习见的忽略。祭拜星空;生者和死者都将在那儿汇聚,浩然而成万古消息。
《老家》
站在我46岁的地方看,母亲的一生已在那一阵喜庆的唢呐声中一字一句地写好了,不可更改。那唢呐声,沿着时间,沿着阳光和季节,一路风尘雨雪,传到今天才听出它的哀惋和苍凉。
《八子》
一盘灌肠我们俩人吃,面对面,鼻子几乎碰着鼻子。八子脸上又是愧然的笑了,笑得毫无杂质,意思是:等我有了钱吧,现在可让我说什么呢?
那灌肠真是香啊,人一生很少有机会吃到那么香的东西。
《小恒》
老海棠树已然枝枯叶落。落叶被阵阵秋风吹开,堆积到四周的台阶下,就像不久前屏息颤栗的人群。
家里,不见了奶奶,只有奶奶的针线笸箩静静地躺在床上。
《一个人形空白》
“姥爷”这个词,留下来的不是故事,而是一个隐匿的故事,是我从童年到少年一直到青年的所有惧怕。我记得我从小就蹲在那片虚缈、飘动的人形空白下面,不敢抬头张望。所有童年的游戏里面都有它的阴影,所有的睡梦里都有它的嚣叫。我记得我一懂事便走在它的恐怖之中,所有少年的期待里面都有它在闪动,所有的憧憬之中都有它黑色的翅膀在扑打。阳光里总似潜伏着凄哀,晚风中总似飘荡着它的沉郁,飘荡着姥姥的心惊胆战,母亲的噤若寒蝉,奶奶和父亲的顾左右而言他,二姥姥不知所归的颤抖,乃至幼儿园里那两个老太太的慌张……因此,我不敢让它成为一个故事。我怕它一旦成为故事就永远只是一个故事了。而那片虚缈的飘动未必是要求着一个具体的形象,未必是要求着情节,多么悲惨和荒诞的情节都不会有什么新意,它在要求祈祷。多少代人的迷茫与寻觅,仇恨与歧途,年轻与衰老,最终所能要求的都是:祈祷。
看完这些,还有人敢说史铁生的成功只是因为他的人生遭遇么? 无论是《珊珊》、《小恒》、《庄子》、《B老师》里面对人情、世事的洞察,还是《比如摇滚与写作》里大段大段华美的文字,都足见功力。他在朴实的叙事与优美的描写中切换自如、进退有度,佳作太多简直难以细数。
然后再谈一下,他作为一个“职业病人”。
史铁生这么说: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他就是这么顽强地弹好了自己的这一张被“拉紧”的人生。 他用自己的一生告诉我们,或许你会遭遇生活无情的对待,但是,总还是会有希望的。 他在人生的后半段写了很多关于宗教、信仰、生死的体悟,有人看不懂,有人却看得泪流满面。
或许就是因为残疾,才让史铁生能毫无遮掩地写下一本又一本描写残缺的人内心纠葛的文字。 可是何为残缺?我们每个人都有残缺,史铁生残缺的是身体,而我们残缺的可能是长相、可能是身高、可能是家庭、可能是心灵。没有人能十全十美。史铁生选择用温暖去面对苦痛。
所以为什么史铁生的文章如此打动人心?或许是他的文章总让我们想起自己,想起他人。我们都在时光的罅隙里苟延残喘,可是我们都还有一个平凡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不敢说评价,只能说说自己读他作品的一些感受,供诸君一览。
2010年12月31日,我在教学楼最角落的教室,坐在最角落的角落里,得知史铁生的逝世。那段印象尤为深刻,不是因为第二天是元旦的缘故。活在语文课本里的史铁生,在我还对生死懵里懵懂的时候,就教会我:“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从一开始认识他,他似乎就是在死生线上不断挣扎,然而当死亡节日降临在他身上时,又似乎显示了命运的另一番捉弄。他消失了,在2010年的最后一天;他消失了,在人生即将花甲的前一年。天干地支的纪年法中,六十一甲子,是一个生命轮回,而他,却始终无法圆满地完成这一轮回,一如他充满缺憾的一生。
只有人才把怎样活着看得比活着本身更要紧 只有人在顽固地追问并要求着生存的意义。
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拜服于他的执着。从他双腿瘫痪走上写作之路起,无论多么艰难的境遇,他都坚持他的“写作之夜”。
“我从双腿残疾的那天,开始想到写作。孰料这残疾死心塌地一辈子都不想离开我,这样,它便每时每刻都向我提出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活着?——这可能就是我的写作动机。就是说,要为活着找到充分的理由。”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双肾功能衰竭的疾病降临,但他仍然写出了《病隙碎笔》这部充满哲学思考的作品。它确是疾病间隙的零碎笔录,然而读来却丝毫不让人感到病和碎,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仍是一个健康灵魂的完整的思考。在忙忙碌碌的高中,它带给我无穷的触动。如今重拾起来,仍然感慨万千。
残疾
打在史铁生身上最深刻的的印记,也许就是残疾。常常听人说,史铁生之所以善于思考,是因为残疾,是因为他被困在轮椅上,除了思考便无事可做。假如他不是一个残疾人呢,他就肯定不会成为现在这个史铁生。所以身体的残缺造就了他灵魂的完整。诚然,如果不是残疾,他也许不会走上写作这条路,但是他的那种“无师自通”的哲学智慧,又绝不是残疾就能带来的。世间上disabled的人那么多,又能有几个史铁生呢?
关于残疾,史铁生自己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残疾的,残疾是与生俱来的。而精神的残疾比之肉体,实在是更为可怕。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如他那样看的透彻。物质的世界尚且让我们应接不暇,又有什么工夫去关注精神?
正如作家李锐所说,我们都把他当做残疾作家,殊不知他比我们每一个人都健康,反而我们这些身体健康的人,心灵都是残疾的。因为身体的原因,他与这个世俗社会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总是给人一种安宁的感觉。
人眼视物,总是要有一定的距离。若是把东西太过于贴近,反而是看不清的,人心也是如此。换句话说,总要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就像史铁生在《病隙碎笔》里写到: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精神与肉体
正像人眼视物的道理一样,我们要看到限制,必然是同限制拉开一定的距离。人最大的限制,莫过于肉身凡胎。拥有肉体,就有了病痛、衰老、消亡。而只有精神性的自我脱离了肉身的限制,才能真正看清自己的残疾。周国平说:“智慧就好像某种‘分身术’,要把一个精神性的自我从这个肉身的自我中分离出来,让它站在高处和远处,以便看清楚这个在尘世挣扎自己所处的位置和可能的出路。”
肉体的消亡引起人的恐惧,人死后灵魂的有无始终无法拿出确切的证据,而科学只不过是一种不可靠的依赖,于是便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信其有者,为人的行为找到了终极评判乃至奖惩的可能,因为为人性找到法律之外的监督。比如说警察照看不到的地方,恶也有管束。当然,弄不好也会为专制者提供方便,强徒也会祭起神明。信其无者则为人的为所欲为铺开坦途,看上去像是渴盼已久的自由终于降临,但种种恶念也随之解放,有恃无恐。但这也并不就能预防专制,乱世英雄大权独握,神俗都踩在脚下。”
对于精神和肉体的关系,史铁生举了一个很生动的例子:“一棵树上落着一群鸟儿,把树砍了,鸟儿也就没有了吗?不,树上的鸟儿没了,但它们在别处。同样,此一肉身,栖居过一些思想、情感和心绪,这肉身火化了,那思想、情感和心绪也就没有了吗?不,他们在别处。”
神与神性
《病隙碎笔》发表之后,一个读者写信给他,说他“证明了神性,却不想证明神”。这个评价倒是十分恰切,以至于史铁生本人也很是认可。
在他看来,证明神性比证明神更要紧。没有信仰固然可怕,但假冒的“神”更可怕——比如造人为神。我们的身边从来不缺乏神,但有神却不代表着有信仰。这类“神明”也有其性,即与精神拯救有关,而是对肉身福乐的期许;比如对权、财的攀争,比如“乐善好施”也只图“来生有报”。这恰恰反映了民间信仰的功利性。家里有人生病了,才会想到庙里烧烧香,许诺菩萨一只烧猪来换取自己的欲望。这不像信仰,更像是行贿或投资。“所以,证明神务先证明神性,神性昭然,其形态倒不妨入乡随俗。况且,其实,惟对神性的追问与寻觅,是实际可行的信仰之路。”
命运并不受贿,但希望与你同在,这才是信仰的真意, 是信者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