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悠久的文学史上,魏晋南北朝的大约四百年间,是被鲁迅先生称之为“文学的自觉时代”(《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个时代随着社会历史的演变,文学日益发展,逐步摆脱了作为经学附庸的地位,驰上了自觉发展的独立轨道。这表现就是人们的文学观念有了长足的进步,创作规律受到重视并得到总结与探讨,文学作品也随之出现了多样化的趋势。当时的作家不但刻意为文,且努力探讨、认识、掌握、运用文学创作的特有规律,从而把我国古代文学发展的历史推向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在这些作家中,继建安时期的曹植之后而能堪称大家的便是晋初的陆机。

陆机生于吴景帝永安四年(公元261年),卒于晋惠帝太安二年(公元303年),吴郡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区)人。陆机的出身不仅是一般的士族家庭,而且是东吴的显赫贵族。祖父陆逊以军功历右都督、大都督、丞相、封侯;父陆抗拜奋威将军、大司马,领荆州牧。从父陆凯为左丞相;从父陆喜官至吏部尚书。而陆逊的妻子为孙策之女,陆景(陆机的哥哥)的妻子又是孙皓的胞妹。可以说这是一个与孙吴同始终、共命运的世胄贵族之家。在陆机十四岁时,其父陆抗病死在大司马任上,“子晏嗣,及弟景、玄、机、云分领抗兵”(《吴志·陆机传》),陆机为牙门将。再六年晋太康元年(公元280年),随着晋的东征、吴的覆灭,陆氏兄弟也在“王濬楼船下益州”的强大攻势下战败了,陆晏、陆景战死,陆机、陆云被俘后徙于寿阳(今安徽寿县)。次年,得到晋帝宽容,扶柩回乡,在华亭故家苦读十年,从而渐有文名,于太康十年被召征入洛。在洛阳受到曾官居太常又是文坛领袖张华的赏识,引为知交,广为推荐,得辟为祭酒,累迁太子洗马、著作郎。后随司马晏出征淮南,任郎中令,又入为尚书中兵郎,转殿中郎。晋室“八王之乱”起,陆机未能远祸,仅以遇赦得免。嗣后归依成都王司马颖,拜为参大将军军事,又荐为平原内史,故史称“陆平原”。至太安二年(公元303年),成都王颖、河间王颙举兵讨长沙王乂,陆机被任为前将军前锋都督,兵败,受到成都王颖的嬖人孟玖兄弟和卢志的诬害,秘密收捕于军中,夷三族,与弟陆云同时被杀,时年四十三岁。临刑,陆机曾悲叹:“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世说新语》)这种对故土的无可奈何的怀念,又何尝不是对其人生悲剧的发人深省的总结!试想,一个出身宦门、遭遇不幸、家破国亡,而又浮沉政坛,有志难伸,终至被谮身殒的一代文学大家,仅以其四十三岁的年华便遭屠戮,这不是人世间的最大悲剧吗!

陆机生活在那样的征战频仍、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中,以其特殊层面的社会地位,饱经了人世的坎坷,体味了动乱的痛苦,对人生、社会和历史都有其深人的思考。加以他所受的良好教养,多年苦读,更以其出人的才华,进行文学创作,因而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他的乐府诗虽沿用旧题而又带摹拟痕迹,可经过他的精心雕琢,融入他的现实感受,却能给人以新鲜而真切的感染。在《明月何皎皎》一诗中,他把明月余晖、凉风绕房、寒蝉高鸣等景物编织成一派秋凉景色,藉以表达其“游宦会无成,离思难常守”的主观思绪,十分恰切地达到情与景会的艺术境界。在其《赴洛道中》等诗作中,他继续着这一创作特点又有了新的发展。

揔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行行进已远,野途旷无人。山泽纷纡余,林薄杳阡眠。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悲情触物感,沉思郁缠绵。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赴洛道中》其一)

陆机应召赴洛是与其弟陆云同行的,大约也会有其他家人相随。不过,诗人的内心世界却是复杂的,他虽被动赴洛,自然也有其建功立业的抱负,期待着一展才志的机会。可是,他忘不掉破家亡国的重创,排解不开孤寂苦凄的心情,而此去前程茫茫、百无依托。这时的诗人跋涉在陌生的路途上,放眼望去使总是肃杀悲凉了。从呜咽辞亲到伫望故乡,便全是孤寂凄凉了。所以野途空旷、山泽纷纡、林杳阡眠、虎啸深谷、鸡鸣高树、孤兽在前,连夜风也与人同悲,发出哀鸣。就是通过这一系列景物的交织变换,造成了一个富含悲凉之气的氛围,诗人的感情得到了抒发,诗人的形象借以确立。其他像《猛虎行》、《招隐》、《君子行》等等,都能通过精练的语言、对偶的句式、浓厚的感情色彩,把诗人的内心世界表现得凄切感人。

陆机写了不少赋,从现存的几十篇作品看不管是抒情、咏物、述史,除《文赋》的篇幅较长外,余皆短小精致,清新剔透,显然是继承了汉末以来小赋的传统而有所发展的。其《叹逝赋》、《思归赋》等抒情赋,惊叹着时间的流逝,叙说着人生的凋落,把哲理、情感与万物的四时变化结合起来:“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野每春其必华,草无朝而遗露。经终古而常然,率品物其如素。”这本是一种自然规律,作者所慨叹的都是“苟性命之弗殊,岂同波而异澜。瞻前轨之既覆,知此路之良难”。这是无可奈何的,只有“触万类以生悲,叹同节而异时”而已。陆机的这类小赋,大都能“蚓余情之含瘁,恒睹物而增酸”(《感时赋》),故多真切感人,清新自然,并不是无病呻吟。而另一类咏物赋诸如《刻漏赋》、《瓜赋》等,前者将刻漏这种古代的计时器的形体、功能结合丰富而合理的想象,用夹叙夹议的方式,描述得宛如眼前;后者则以生动的笔触将瓜的色彩鲜丽、品种繁多状写得充满生机,而又讴歌了“德弘济于饥渴,道殷流而贵贱”的美德。

陆机的五十首《演连珠》,虽然不能认为是他的创体,此前的扬雄、班固都有所作,但到了陆机手中,经过他的深人思考和精心结撰,把这种本来就短小别致的说理文推到了峰巅。《演连珠》用不多的文句,均以自然现象或社会事物,引伸推演出一定的道理,给人以理论的满足。刘勰在《文心雕龙·杂文》篇中说它“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磊磊自转,可称珠耳。”这是并不过誉的。

陆机的文不尚空言,所作多由痛切的感受中生发,著名的有《吊魏武帝文并序》、《汉高祖功臣颂》等。曹操生当汉末乱世,经过连年征战,终能翦灭群雄,统一北方,奠定了曹魏王朝的基业,这在历史上是不朽的。但当陆机有机会看到他的临终遗嘱时,竟发现即使这样的一代雄才,在他撒手人寰之际,仍未能免俗,念念不忘于对家庭琐事的安排。文章在充分赞美曹操的生平业绩的同时,对他的面对死亡的无奈和琐事处置而慨叹,更通过曹操身后所处置的家事,来显示这位伟人的痴愚。《汉高祖功臣颂》所称颂的是汉代开国功臣韩信、彭越、黥布等的丰功伟绩,同时也指出了他们的后期的缺失,如果不以例行文体来衡量,这倒是一些具有全面观点的好文章,对于历史人物,本应全面评价,方可见其公允,陆机是做到了的。

陆机有《辨亡论》上、下篇,这是吴国新亡、闲居故里,对现实政治具有切肤之痛的慨叹。《晋书》本传说是“以孙氏在吴,而祖、父世为将相,有大勋于江表,深慨孙皓举而弃之,乃议权所以得、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业,遂作《辨亡论》二篇。”这是通过亲身的见闻体验,来总结吴国振兴和灭亡的历史经验,并追怀其先人功业的议论文,因而不但文辞精工,且议论确凿、叙事真实、感情真挚,是有别于汉贾谊《过秦论》的又一篇名作。

使陆机不朽的特别是《文赋》。先于陆机的曹丕曾有《典论·论文》,已经涉及文学的价值、作家个性与作品风格、文体等重要的侧重于文艺批评方面的问题。到了陆机的《文赋》,则结合个人的创作体会和文学的历史经验,对于作文之“用心”,也即侧重于文学创作的感发、想象、构思、布局、用语、表达诸问题,进行了深人而有系统的探讨与论述,应该说,这属于文学理论的另一个崭新领域,也即文学创作论。在我国古代文学创作论史上,陆机的《文赋》实具开拓之功。《文赋》的写作动机,陆机在序中说得十分清楚:

今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其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

他是想借鉴“先士”与自我的“属文”经验,来论“作文之利害所由”,来推动文学创作臻于“曲尽其妙”境地的。所以赋的起始便讲到创作的冲动不外两种,一本于学,一感于物,所谓“仁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和“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于是乎就“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了,接下去就进人文学的构思了。构思离不开想象,应该做到“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进而明确了所要表现的感情与形象,“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同时也就确立了遣辞造句,着力于表述。对于不同的文体和风格,其写作要求不应强求一律,但是“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却是不能忽视的。其后即详论了作文的利害所由及文章之病,而归之于“非知之难,能之难也”。对于文学创作,陆机的《文赋》作了全过程的考察和概括,第一次实现了从实践到理论的可贵升华,这不但启迪了刘勰《文心雕龙》的写作,而且推动了以后的文学创作,使魏晋已经迈上自觉轨道的文学更显示了勃勃的生机。

对于陆机的不幸遭遇,仅以四十三岁的短促生命便无谓地牺牲于西晋统治集团的倾轧之中,人们是惋惜的,如果假陆机以寿命,相信将会有更多的作品留给后人。对陆机的文学评价,却每每于肯定其成就时,指出其阙失,这种文学品评上的见仁见智本是正常的,无足多论,但有的评价却让人难以理解。如说陆机的作品缺少对国家和社会的关怀,作品的意义不大。的确,和屈原的忧心社稷和杜甫的关心民瘼等相对照,陆机的作品显然是不同的,但是我们恐怕不应忘记,时代、社会地位和生活经历的不同,便会发出不同的文学声音,作为世胄贵族子弟而又浮沉于西晋宦场的陆机,既无机会接触社会,更处在岌岌保身的环境中,大概也就写不出直接关怀国家命运和民瘼的作品了。其实何尝没有对重大事件的反映呢,《豪士赋》就是讽刺齐王司马冏的创作,司马冏取代司马伦后,独揽朝政,骄横不法,终于丧身。《吊魏武帝文》、《汉高祖功臣颂》也隐含了对当时政治的意见,而其《赴洛道中》等所反映的空旷、孤寂境况,理所当然地也可视为对动乱中社会的曲折反映,只是这都是陆机的特殊反映罢了。还有的说陆机的作品过分雕琢,有形式主义倾向。这又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论点。诚然,陆机的作品以其深厚的文化素养,加以个人的精心结撰,把自然景物的描写笼罩上诗人的主观感情色彩,注意到语言的精炼、准确和音韵、色彩之美,善于使用对偶和典实,从而把我国的美文学推进了一大步,并为此后的文学发展拓宽了新区宇,对此成就,我们不应怀疑。自然,我们也不会忽视其早期作品特别在拟乐府中的摹仿痕迹,以及后期作品中时有典雅深奥的毛病,这应该作为我们文学创作的有益借鉴。

魏晋南北朝推重作家,往往注重才气,如谢灵运说曹植“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一斗。”(《释常谈》所引)钟嵘《诗品》评陆机“陆才如海”,张华则说“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世说新语·文学》)唯由其才气横溢,方才能在“三张(张载、张协、张亢)、二陆(陆机、陆云)、两潘(潘岳、潘尼)、一左(左思)”和“二十四友”(石崇、欧阳建、潘岳、陆机、陆云、挚虞、王粹、左思、刘琨等)作家群中,能够被沈约评为“潘(岳)陆(机)特秀”,《晋书》本传一则说他“少有异才,文章冠世”,再则说他“天才秀逸,辞藻宏丽”。一千三百年后,明代作家张溥读过陆机的文集,不禁惊叹陆机“冤结乱朝,文悬万载”(《陆平原集题辞》),这应该是对陆机最为公允而概括的历史评价。

陆机不仅以文学名家,也还有一些史学著述,如《晋纪》四卷、《吴书》若干卷,又有《洛阳记》一卷、《要览》三卷,可惜均已不存。他又是一位知名的书法家,他的章草《平复帖》是现存最早的书法珍品。《隋志·字书类》列陆机《吴章》二卷,大概属于论述书法的著作。

陆机的著作应该远比现存的为多,陆云就曾《集兄文为二十卷》(《与兄平原书》),葛洪则说“吾见二陆之文百许卷,似未尽也”(《北堂书钞》引)。《隋书·经籍志》载“晋平原内史《陆机集》十四卷。梁四十七卷,录一卷”。可见数量是较多的,可惜这些集子都没能流传下来。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只有影宋钞本和明陆元大翻刻宋本的《陆士衡文集》,皆为十卷。中华书局1982年出版金涛声先生点校《陆机集》十卷,以陆元大本《陆士衡文集》作底本,广搜精校,去讹存真,又辑《补遗》三卷、《附录》若干,是当前《陆机集》整理的精萃之作,其有功于陆机著作的传播与研究自不待言。上海市松江区地方史志办公室有意将乡贤文献略加整理,陆续刊印,以利保存,更便流传,稗助远近学界继承遗产,追踪先贤,为发展优秀的中华文化而发挥作用,这实在是在改革开放、经济建设中不可忽视的一件事情。松江自古人文荟萃,名家如林,声誉远播,此举当会有力促进文化的发展,使经济建设更具人文景观而拥深邃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