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来源于青年电影手册 ,作者程青松
青年电影手册
《青年电影手册》是由程青松担任主编,以影评、导演对话、电影理论和电影创作研究为主要内容,集“深度、锐度、态度”于一身的独立电影MOOK。青年电影手册公众号将触角伸向更为广阔的人文、艺术空间。戏剧、音乐、舞蹈、文学、摄影、以及LGBT议题。
由北京中北通达影视文化艺术有限公司投资,刘苗苗导演,田壮壮、程青松策划的电影《红花绿叶》一举拿下第32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奖!恭喜刘苗苗导演!恭喜《红花绿叶》!
今日刊发程青松与刘苗苗导演的对谈,此次对谈是在六月份,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公开聊那么多关于创作之外的人生经历。考大学,独立拍电影,个人情感,个人生活,个人病史。由于篇幅实在是太长,我们分两次刊发。
对谈(上):16岁考上北电导演系的天才少女是谁?
对话者 / 刘苗苗 程青松
一、这26年里面我住了11次精神病医院
程青松:1994年你拍了《家丑》之后拍了什么?
刘苗苗:《家丑》之后我病了。
程青松:我一直没问,是什么原因生病的?是因为网上写的妈妈去世吗?
刘苗苗:倒也不是。
程青松:是多年以来积累的一些原因?
刘苗苗:我觉得从童年就开始了,9岁我父亲就去世了,我12岁我妈妈就重病在身。
程青松:你觉得跟父亲去世有关系吗?
刘苗苗:我觉得有关系,因为我得病以后我的幻觉就是比如我父亲还活着,我母亲没有病,因为我母亲的病从我父亲去世以后就有了。
程青松:母亲是什么样的病?
刘苗苗:我母亲也是精神疾患。
程青松:母亲的病是来自于哪儿?家族遗传还是个人生活导致的?你自己有去分析过吗?
刘苗苗:我分析过,一个是童年、少年的时候。
程青松:童年是因为什么呢?
刘苗苗: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父亲,紧接着我就离开了我母亲。我妈妈自杀了9次没有死成。
程青松:妈妈是抑郁症?
刘苗苗:精神分裂。
程青松:你觉得那个时候妈妈的病对你是遗传还是波及触及到你?
刘苗苗:我觉得我的身上始终有两个人在打架,一个就是我父亲,我父亲是个军人,他还是非常坚强勇敢的人。
程青松:刚烈的一面。
刘苗苗:非常刚烈,我母亲就是个非常柔弱的人,我觉得到她离开这个世界时,都是个少女,她都没长大。
程青松:你觉得你也是,有爸爸妈妈身上的一些特征。
刘苗苗:对,我觉得他们两个人始终在我身上激烈地战斗。
程青松:拍完《家丑》病了多久?
刘苗苗:从《家丑》开始算,1995年我生日的两天以后就进精神病医院,一直到现在应该是26年的病程,这26年里面我住了11次精神病医院,11次精神病院加起来我那天粗算了一下,比如说有时候住50天,有时候住70天,有时候住40天,有时候住30天,有时候住20多天,有时候住十几天,全部加起来差不多有两三年徒刑了。
《家丑》
程青松:你住院进去的时候自己是清醒的吗?
刘苗苗:不知道。
程青松:那时候谁把你送到医院?
刘苗苗:是我姐姐把我送进去的,这我知道,但是我就认为我没有病,我就认为他们是不对的,在精神病院的治疗就是用药,医生认为你好了或者你正在好就是你承认你自己有病,就开始给你减药。
程青松:那很暴力啊。
刘苗苗:是挺暴力的,但是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精神疾患是世界性难题。
程青松:也不能强迫病人承认自己有病。
刘苗苗:就是通过药物让你慢慢就意识到我那个是幻觉,因为刚开始犯病的时候你是在幻觉的逻辑里。
程青松:幻觉这个部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去解读,其实我们知道的,比如说像杨丽坤她是幻听,她是因为文革中受迫害,她就一直觉得有人跟她说话。
刘苗苗:我没有幻听,我有幻视幻觉,在我发病的时候就很快的用大量的药抑制,大量的药抑制之后很快又转向抑郁症。
程青松:大量的药物肯定会对人有伤害。
刘苗苗:对,我这个病就叫情感型双向精神障碍,就是躁郁症。
程青松:我在去年看了一部电影《一念无明》,金燕玲老师演的,她演的是躁郁者,她演余文乐的母亲,就是一直发狂。
《一念无明》
刘苗苗:我觉得那个片子拍得不像,我不怎么认同《一念无明》。
程青松:它是一个年轻导演的处女作。
刘苗苗:张国荣是躁郁症。
程青松:我知道,躁郁是什么状态?
刘苗苗:躁的时候在幻觉中间,不是发狂,不一定发狂,高度兴奋,兴奋到最后就进入幻觉了。
程青松:但我不了解躁郁症什么状态,我爱发火,不是说不好,但有的时候我很激烈,跟家人时候,比如说母亲和爸爸他们一说你该找一个对象应该结婚,我就会发很大的火,我就觉得你在侵犯我,我的人生不应该你来控制我。我有时候想起来我其实不用发那么大火,但是对亲近的人有时候就容易发火,我就不知道那个是什么。
但我后来去看了关于躁郁症不是这样的,这就只是发火,这就是焦虑后的发泄。
刘苗苗:这是发火,人总要发火,真正是躁一定是他高度兴奋,就像嗑药,人嗑药的时候比平时体能消耗多600倍,人在躁狂向的时候是高度兴奋的,脑子之快,反应之快,可以说出非常美丽的句子,可能你的状态也非常棒。你眼前的景色产生的幻觉也是非常灿烂的,但是可能同时也伴有被害妄想,比如你边上开过一辆车,走过一个什么东西,你可能觉得是在跟踪你等等。
它是一个非常复杂非常复杂的状态,而人在躁狂的时候,病好了以后对你所经历的事情和所做的事情有的有记忆,有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记忆,像天空飞快划过的鸟一样,你是看不到痕迹的,太快了。梵高实际上也是躁郁症。
程青松:是,我知道。
刘苗苗:他为什么能割了自己的耳朵?他可能就在幻觉中间,他能够把画画成那个样子,这种高度兴奋,他的感受跟别人完全不一样。
程青松:我看他画的画都看哭了,我看的时候一直在想象他内心那种状态。
刘苗苗:我写《杂嘴子》的时候我到什么程度?浑身哆嗦,就是抖,抖到拿不住笔。
程青松:是不是因为写这个剧本也给自己带来一些伤害。
刘苗苗:就是那种高峰体验,所谓的高峰体验,当时都是手写,写一行字出现14次错误,但是人物的状态和台词你就感觉到不是你写出来的,是他们自己来的,他们来找你来了。
程青松:我有一个剧本是这样,我写毕业的剧本叫《生于1966》,写文革的,那个剧本写到后面我做梦都梦到我写的人了,那也很可怕的。
刘苗苗:我也是。
程青松:我只有一次剧本这样,我别的剧本没有,所以我后来说那是我最好的剧本,但是没法儿拍,写文革时一个父亲和儿子的故事。
刘苗苗:我写连续剧,前几年我写着写着又病了一次,写华工的,经常梦见在内华达山脉,一群群华工从山上扑下来的影子。
二、我姐姐接到了田壮壮的电话
程青松:那第一次住院是住了多久?
刘苗苗:第一次住院住了两个多月。
程青松:出来之后肯定朋友都很关心关注,田壮壮和同学们时怎么找到你的?
刘苗苗:是这样的,第一次住院的时候,大概就是大家听说我病了,然后大家就说应该想办法帮我。别人怎么做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田壮壮打电话到我家,因为我姐姐直接接到了田壮壮的电话,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姐姐家的电话的。当时我在医院里,是后来壮壮告诉我的。他打到我姐姐家以后,他说“我是田壮壮,我找刘苗苗,刘苗苗现在怎么样?”田壮壮说你姐姐不认识我,她不知道田壮壮是谁。然后我姐姐说,她不清楚我在哪。
刘苗苗与田壮壮
程青松:你姐姐隐瞒了。
刘苗苗:对,我姐姐没告诉他我的情况。
程青松:他们后来找到你没有?
刘苗苗:没有找到。据说他们还碰了一次头,是少红后来告诉我的。他们说你看大苗病了,小苗怎么办呢?小苗就是我女儿。他们就说大家是不是弄个基金会,给苗苗凑一点钱。当时其实我们这些同学都不怎么有钱,谁有钱啊,95年谁有钱啊,谁也没钱。你像胡玫、少红他们后来自己做公司的,当时都还没有钱。
程青松:当时第一次没有找到你,你出院之后有主动跟他们联系吗?
刘苗苗:我没有。
程青松:那他们跟你是怎么恢复联系的?有段时间你说你是在西安呆的是吗?
刘苗苗:对,也回过长沙,也在北京呆了,在北京呆的时间还是比较长的。但是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跟他们联系上的,我记得第一个跟我联系上的应该是胡玫。我估计可能是因为我姐夫,他当时跟张黎比较熟,可能是他给张黎打了电话,胡玫他们也许是通过张黎知道的。实际上这个过程我已经不清楚了,因为我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是从躁狂状马上就成了抑郁状了。我在这种状态的时候,我是木然的,所以说我并不清楚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除了我知道壮壮后来打电话到我家没有找到我以外,我还记得很清晰的是,胡玫和李少红两个人忽然来看我。
程青松:是第二次住院吗?
刘苗苗:不是,不记得是第几次了,因为你想我住过11次院。但是肯定是前几次。那一天胡玫和李少红忽然来了,忽然从外面进来探视我来了。
程青松:你当时还认识他们吗?
刘苗苗:我当然认识。因为我这个病虽然有时候会住到50天甚至更长时间的院,但是一般我住到2、30天的时候就清醒过来了。但是按照医院规定的疗程的话,非要住那么长。所以我就总会跟家里人说,跟医生说我想出院我想出院,但是我家里人总是说听医生的听医生的,他们觉得我需要巩固。实际上,你一旦清醒以后,后来那些日子是非常难熬的,非常难熬,那真是度日如年。
程青松:像坐牢一样。
刘苗苗:是,非常难熬。
程青松:你刚才讲到,突然他们就来了,我想知道他们见到你是什么样的反应?他们很平静吗?
刘苗苗:也没有什么反应,胡玫显得比较轻松,有点半开玩笑的那样。
程青松:她是不想让大家觉得把这个病看的很重一样,所以就用一种放松的状态。
刘苗苗:对,她们两个都是这样。
程青松:因为有些人,来看好姐妹,老同学之类的会激动的哭。有些人去看生病的病人都会哭。
刘苗苗:没有没有,不至于,他们俩也都不是那样的人。会跟你抱头痛哭什么的。
78级导演系大合影
程青松:那别的人来看有这样的反应吗?也没有?都比较平静?
刘苗苗:也没有,倒是我家人,像我姐姐啊,他们来了会比较难过。
程青松:他们会心疼,看到你住院嘛。
刘苗苗:对,而且尤其是一般我住院以后,会变得很胖,因为很大的药量,心里是明白的,但是因为吃药嘛,眼睛就会发直。
程青松:会变得呆滞。
刘苗苗:是的。
程青松:那你后来住院,是你自己主动去住院吗?还是说还是家人送?
刘苗苗:还是家人送,如果这个病是抑郁症发起的,一般不需要住院。主要是躁狂,所有的躁狂已经是进入幻觉了,已经不能自主了。而且那个时候,你一定是认为自己是没病的,你的逻辑已经混乱了。
程青松:那你现在觉得躁郁症这个部分,你疗愈的怎么样了?
刘苗苗:没问题了。
程青松:这部分基本上已经康复了。
刘苗苗:是的,所以我就觉得好多人说自己的抑郁症什么的我就不能理解。我觉得你们还这么能说,还这么能表述,还说自己是抑郁症。我那个时候抑郁症严重的时候,我一天到晚根本说不出来话。我只有三个字,“苗苗该吃饭了”“嗯”“苗苗该睡觉了”“好”然后再问你个什么,“对”。只有这三个字。
程青松:就失语了。
刘苗苗:对,不能表达了。
程青松:那些人只是有一些抑郁,有一些情绪低落,不是抑郁症。
刘苗苗:对。
三、我能够和病共存
程青松:那你病好之后就开始去北师大当老师了吗?
刘苗苗:没有,之后也很艰难的,我当时身体一下从90斤涨到135斤。
程青松:那那个时候已经去宁夏厂了吗?
刘苗苗:那个时候已经去了,《家丑》就是打得宁夏厂的厂标。
《家丑》剧照
程青松:那就是去当了宁夏厂的厂长。是谁邀请你去当厂长?
刘苗苗:对。是我自己要去的。
程青松:你想回到故乡去。
刘苗苗:我是想在那拍想拍的片子,那个厂闲置着很可惜。
程青松:你知道自己病了以后是什么感觉?
刘苗苗:恐惧,天塌了的感觉。
程青松:那怎么来救自己,那时候是通过宗教这些还是什么别的方式走出来的?这一步走出来是非常难的,上次你说电影疗愈了自己,还可以去做电影,用这份职业来救自己,其实不是那么简单的。
刘苗苗:这个过程实际上是走一步退两步,反反复复,非常艰难,但是最终我还是获救了。
程青松:是在宁夏吗?
刘苗苗:还真不是在宁夏获救的,是在西安,我的一个朋友是你们四川人,这个姐姐是信佛的。然后我就开始读佛经,我很相信这个姐姐,因为她是学自然科学的。
我多次到西安都是住在她家,她当初已经学佛10年了,她把10年学下来的心得和她认为值得读的书都给我,我就天天读,我在她家发过病,躁、郁两相都有过。
程青松:怎么遇到她的?
刘苗苗:她爱人曾经在我的一个戏里面当演员,我们是这样结缘的。
程青松:演员还是很关心你的。
刘苗苗:对,就是一个大哥,挺好的一个大哥,他们一家人陪伴了我好多年。不在一起的时候就打长途电话,那时候没有微信,长途话费也够机票钱了。这个过程也是走一步退两步,很艰难,兜兜转转,前进后退前进后退就这样。但是我觉得一个根本问题,学佛给了我最大的启示是我能够和病共存,并且有信心工作和生活,有信心重新恢复所谓的社会功能。当时医生的话说,精神病患者最大的问题是无法恢复社会功能。还有就是认识到病痛是自己造的因,要自我担当。
程青松:因为患病后会有一种对社会的恐惧?
刘苗苗:是的。是心底很深的一种恐惧,羞耻感,自卑。
程青松:明白,这个我知道。
刘苗苗:这个问题对于我来说我解决得比较好。
程青松:但是需要时间,从获救的那个过程到恢复工作,中间停了多久?
刘苗苗:其实没停多久,我拍完了以后又病,病完了以后又拍,拍完了又病,就是这样。
程青松:类似共存的状态了。
刘苗苗:因为躁郁症有痊愈期,它不像精神分裂症。但是它复发率高,除了药物治疗,病人自救意识很关键。
程青松:会定期吃药物吗?
刘苗苗:因为我发病次数太多,医生说我必须终身服药,我就吃,药也越来越先进,过去吃药可难受了,吃得浑身哆嗦、抽筋,吃完药人都是这个样子,手抖的笔都抓不住。现在的药好多了,再一个我可能吃的时间长了,有了抗药性。
程青松:《红花绿叶》的男主角是羊癫疯,那天陶红说她很怕看到你表现那个患者的画面,电影没有直接表现,是慈悲心,也是因为感同身受。
四、我觉得我的《家事》拍的不好
程青松:1999、2000年左右电影频道就开始大量拍电视电影,电影市场不好,就拍了好多,拍了六七部电视电影。
刘苗苗:对,这里面又有个关键人物了,刚才说的夏钢、梁晓声,这又出现了一个人就是史东明。我拍电视电影最早是史东明跟我说,他说苗苗我跟你说个事你别骂我,我说什么意思,我骂你干什么,他当时在北影厂当副厂长,他说你能不能去拍拍电视电影。
程青松:给电影频道拍的。
刘苗苗:他就跟我讲现在有个电影频道了,电影频道怎么怎么样了,因为我当时想买房子,想在北京有个自己的家,我说拍吧,我就一口气拍了7部。
程青松:拍完电影就开始去北师大当老师?
刘苗苗:对,北师大、北大,还有电影学院。
程青松:我是电影学院1999年毕业的,毕业之后我就开始写电视电影,那个时候电影频道播出的节目源不够,必须要拍大量的电视电影。
刘苗苗:对。
程青松:我记得你跟蒋雯丽合作过一个电影。
刘苗苗:对,是《家事》,那是1997年的,那是池莉的小说《你以为你是谁》改编的。
《家事》
程青松:我看过那个小说。我想起来了,电影名字叫《家事》,是蒋雯丽和申军谊演的。但是那个时候是电影最不好的时候。
刘苗苗:对,而且那个戏我觉得我拍的也不好,拍完了我才明白那个戏该怎么拍,我对武汉那种工业基础,湖北那个调调没掌握住,拍的太常规了。后来我看到那些工厂,那种宿舍区,我就特别后悔,我说我怎么没有拍那样的镜头,比如大家住在平房里,为了上公共厕所要跑好远,我就应该拍这种东西,然后拍宿舍区小房子里头退休工人在那儿打麻将,我为什么不拍这种东西,我好蠢。还是没有用更多的时间踏踏实实体验生活。
五、如果母亲不够尽责,孩子会很痛苦
程青松:1997年还在宁夏厂吗?
刘苗苗:没有了。
程青松:1997年我知道那时候电影状况是非常不好。有一年只拍了8部电影。你拍了《家事》以后,到后来的《红花绿叶》之前一直没有拍大的电影?
刘苗苗:是,然后就是教书,同时拍电视电影,还写电视连续剧。写了3部,但是1部都没拍。
程青松:编剧费拿了没有?
刘苗苗:拿了一部分。
程青松:但是也是把生活的问题解决了。
刘苗苗:对,房子贷还完了,孩子读书供完了,孩子也结婚了。
程青松:孩子现在多大了?
刘苗苗:小孩儿30岁。
刘苗苗与女儿
程青松:挺大了,跟你的年纪挺接近的。
刘苗苗:我27岁生的她嘛,我今年57岁,正好。
程青松:女儿有孩子吗?
刘苗苗:没有。
程青松:还没有升级,还没有当外婆。
刘苗苗:我觉得我升级会晚一点,她好像因为做我的孩子的经历让她认识到母亲的责任太大了,如果母亲不够尽责,孩子会很痛苦,所以她不敢当母亲。
程青松:父母不尽责,对孩子会产生非常大的影响。
刘苗苗:是的。
程青松:我也是不会要孩子的。
刘苗苗:她说她不想要,她说或许再等一等。
六、《红花绿叶》特效确实不怎么好,成本低嘛!
程青松:《红花绿叶》是在2017年拍的?
刘苗苗:2017年开拍的。
《红花绿叶》
程青松:你跟高尔棣是老朋友吗?
刘苗苗:不是,是我同学白宏导演的爱人李红庆跟他是朋友,我当时一直陪伴红庆,她从痛苦中拔不出来,因为白宏导演从发病到去世大概四五个小时,之前一直没有查出过心脏病,红庆刺激蛮大的。
程青松:白宏原来不是一直在峨影厂嘛,后来就到北京来了。
刘苗苗:对,比较早就到北京来了。
程青松:白宏的爱人在《红花绿叶》里面有什么身份和角色吗?
刘苗苗:她是监制之一。《清水里的刀子》获奖以后,我和石舒清就商量着想搞一部戏嘛,然后我正好要回宁夏去见舒清,我让红庆跟我一起去,回宁夏去玩一玩,她就跟我去了。然后我就跟石舒清探讨,这些过程中她在边上也看着,后来我做PPT她也知道,然后李红庆说她也去找人,结果是李红庆这边最先有回话。
《清水里的刀子》
程青松:就找到了高尔棣他们。
刘苗苗:是的。
程青松:原来你认识程琳的时候还不认识高尔棣。
刘苗苗:我不认识。
程青松:他们都是在东方歌舞团。《红花绿叶》是2017年的12月份冬天开拍的?
刘苗苗:是2017年9月份开拍的。
程青松:后来冬天也去拍了一部分。
刘苗苗:是2018年的春天拍了一部分。
程青松:那这个雪是后期做的吗?
刘苗苗:雪是下了半天的雪,拍了点儿空镜头,因为雪下的不大,也下得短,所以我就拍了几个空镜头,然后后期又在那个基础上做的。
程青松:他们骑车那个雪是后期做的吗?
刘苗苗:对,环境的雪是真雪,飘的雪花是做的。
《红花绿叶》剧照
程青松:因为我看有人在讽刺说是五毛钱特效。
刘苗苗:那个特效确实不怎么好,成本低嘛!
程青松:没关系,有人批评也挺好的,我专门看了那个评论,但是对影片评价都很好。《红花绿叶》剧本创作花了多久?
刘苗苗:其实这个剧本的写作没有花太久时间。
程青松:是找到钱以后写的剧本还是先写的剧本?
刘苗苗:找到钱以后写的,但是在选中这个《表弟》(《红花绿叶》原著小说)之前,我又重温了石舒清所有的作品,我对他作品很熟,认识他那么多年了,之前那么多年想合作都没合作成。我就发现《表弟》可以用低成本完成一部电影,还有他所传达的内核是可以构成一个电影的,最重要的是他写了一个有精神疾患的人。
七、到目前为止我因为我的病还是很小心翼翼的
程青松:男主古柏他是癫痫病患者,其实也是属于精神病患者。
刘苗苗:不是属于,癫痫病就是精神科疾病。
《红花绿叶》男主角古柏(罗克旺饰)
程青松:因为不了解会以为就是一种突发的状态。
刘苗苗:嗯。
程青松:那这个就是跟自己有关联性,才来写这样一个人,包括你之前谈的还要跟社会重新去对接,那种恐惧的羞耻感,会被众人认为你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你是个疯子之类的,会让人排斥。很多电影都会探究这样的人,或者经常会掠过这样符号型的角色。
比如说我看黄健中导演的《良家妇女》,里面有一个疯女人,很多电影都会拿这样的角色,那些电影不会去写这些人,但是他还是把这个人当成一个值得同情的角色,文艺作品都会讲同理心、同情,并没有歧视的感觉,这个社会是这样的,最后到那个环境里面会认为是被歧视的,所以从头到尾我也可以看得出来古柏的那种小心翼翼,他的那种不自信,这些也被很多的观者感受到了这个东西。
我相信能感受到这些的人,程然、马戎戎,他们都是佛教徒,他们能感受到那个东西,也一定是跟你这个内心经历了这些事情来创作这个人物,包括去拍摄他去表现他。
《良家妇女》
刘苗苗:我表面上看起来挺坚强挺洒脱的,实际上在内心深处我也是…到目前为止我因为我的病还是很小心翼翼的。
程青松:所以我能看到这个东西,真正的主角应该是古柏,不是阿西燕,虽然有人认为阿西燕是主角,其实是古柏。
刘苗苗:绝对是古柏。
程青松:他的台词,包括他在地窖里面,地窖我把它说成是隐喻都是可以的,虽然是在家里干活,藏在那儿的时候他会觉得是安全一点的一个地方,地窖外面是另外一个他觉得不可及的世界,他不去想这个世界,他自己没有想要的,他没有想奢求的东西。
那拍摄的过程中我想知道你跟这个人物是怎么相处的,包括是怎么去带领这个演员走进《红花绿叶》的内容里面的,这个中间的过程怎么去实现?怎么去表达?
刘苗苗:演古柏的这个孩子12岁我就认识他,当时启动《寂寞天堂》和石舒清合作,但几起几落没拍成。这么多年来他结婚生子,包括出车祸,我都不断地跟他在联系,后来因为他打工,农民工讨薪讨不到,他说维系生活有困难。后来他结婚了,生了孩子,我就把他介绍到摄制组去做摄影助理。我也一直想帮助他,从他12岁到25岁,他已经是3个孩子的爸爸了。可以说写这个剧本的时候我心里头想的古柏就是他。
所以对他来讲,完成古柏不是很困难。阿西燕的演员是找的马思琪,其实她父母这一辈就是从农村出来到城里打工,所以说她也对农村不陌生。
《红花绿叶》女主角阿西燕(马思琪饰)
程青松:熟悉乡村生活。
刘苗苗:她还是一个县城姑娘,但是这个孩子有点儿冷傲,家里头也比较娇惯,长得漂亮,也是家里的老大。
程青松:她家庭环境和她人物这个状态还是匹配的。
刘苗苗:对,高冷就高冷一点,反正她瞧不起古柏,不接受,就那个劲儿,我当时也是要她的那个高冷,要她的这个感觉,确实是有点亏待人家了。事实上我们在拍摄的时候,我们在选阿西燕家的景的时候,也要求一眼可以看出来阿西燕的家境比古柏的家境要好。
八、我能给观众的只有爱和诚意
程青松:我以前跟你聊到过,国外也会有这样的电影,就是怎么和艾滋病人相处,而不是说恐惧他们。你真的有这样疾病它不是个羞耻事,你只是得了这个病,你并没有什么错,因为你患艾滋病还说你私生活混乱,其实不是,有些没做过任何事的人也会得,所以说…
刘苗苗:疾病的隐喻嘛。
程青松:我觉得你可能真的是这么多年走过来经历了这些事,又没有特别的在电影里去强调这个东西。但我每次看还是能够感受到电影的精神内核的部分,我觉得这个是你拍了这么多年电影,所带来的启示。这会让我更期待你的新作品。
刘苗苗:传达自己的生命经验,我认为这是做这个电影一个最核心的东西。
程青松:对,所以说瓦尔达到了80多岁还在拍纪录片,到村庄里去跟当地的人去交流,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坚持。
刘苗苗:虽然可能会挺难,比如找资金这些东西会挺难的,而且创作过程更难。咱们中国人有句话说情深不寿,可能不那么轻松,可能总是要动心动情,总是要伴随着痛苦。我现在不是写完了《12乘4》嘛,我在写的过程就找了一个没写过剧本的,但是感觉很好的一个女孩儿跟我一起工作,我害怕一个人坐在案前,害怕失控。
创造道路是艰难的,就像高丽丽刚才给我打电话,高丽丽跟我说苗苗你也没别的办法,你这辈子做电影就艰苦奋斗吧。掏自己的心窝子,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出来。
程青松:但其实这个时代有它的好也有不好,就是说你以前可能拍这样的电影会更孤独一些,现在媒体这么发达,能让观众看到的途径也变多了,包括我们也会陪伴你。
刘苗苗:很感激。
程青松:我个人也是搞创作的,也知道那种孤独。有更多的人能看到这个电影,对创作者来说这就是一件幸福的事。
刘苗苗:是。
程青松:通过电影来自我辽愈这个说法,我觉得是对的,还是要靠它,因为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又不能做别的了。
刘苗苗:石舒清在写这个剧本之前,他说他不能写,我们俩几年没见面,他和王学博合作这些年出了好多的事,他妹妹去世,然后我弟弟是脑溢血。那么强壮一个弟弟,不管是我患病之前还是之后可以说一直都是我的精神支柱,他脑溢血差点就过去了。
程青松:那现在你那个弟弟还在吗?
刘苗苗:我在《红花绿叶》之前一直在照顾他,我就觉得他需要力量,我要拍,我要好起来,我要给他精神力量。
程青松:生命中有些很重要的东西要离去,包括你也经历过,我认为这就是生命的过程,不管弟弟脑溢血或者谁要离去,我们人都是要经历这些,这就是生老病死这个过程,不管他们去了另外的世界还是怎么样,这是我们必须要去接纳的。
所以,我觉得他们不管是与疾病共存还是说别的,我们接纳生命中所有的洪水滔天或者是喜乐,都要接受他,要面向他,而不是背向他,人生就是这样。我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想要孩子,我不想让一个生命再来经历生老病死痛,我经历过这些所有的磨难,人是注定要经历这些的,我也能理解你女儿,她要不要孩子是她的一个选择。
刘苗苗:当时我想请石舒清写剧本的时候,他说,我不行,因为他妹妹这个事情对他刺激太大,他紧接着做了心脏大手术,他心脏换了一个瓣。我好几年都不敢回家乡,因为他妹妹是在那边出的事。后来我就使劲鼓励他,他说你胆子太大了。后来他还是写了,他是拿手指头在手机上靠在床上这样写完的。
程青松:他不能用电脑写字吗?
刘苗苗:他时间长了坐在那儿难受。
程青松:腰椎和颈椎不舒服。
刘苗苗:对。我后来改了几稿,但是我做的改动一方面是操作性的,基础是他的,他那么漂亮的台词,我肯定写不过他。故事是我们两个人编的,在编故事这个上面我能略强他一些。在人物对话还有精神核心,石舒清对我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不可或缺的。
程青松:那电影上映后会有很多的竞争,怎么面临这个东西。
刘苗苗:我没有什么可以给观众的,我能给观众的只有爱和诚意。
程青松:其它的就是听天由命。
刘苗苗:是的,没有办法。做好准备,迎接一切。
来源 | 青年电影手册
作者 新民周刊
|
2019-11-24 14:2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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